他們看見雪萊的雙手分別抓著一瓶白酒和一瓶葡萄酒,你們在吵什麽?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了嗎?雪萊一邊喊叫著一邊用一隻酒瓶撞擊另一隻酒瓶,他就這麽走到老畢身邊,吸緊鼻子在老畢的臉上嗅著,你身上一點酒味也沒有,那怎麽行?雪萊推了老畢一下,他說,來喝酒吧,男的喝白酒,女的喝葡萄酒,你們這些人真可憐,你們不是還有一點勇氣,一點憂傷?你們需要麵對的不是你們的肚子,是這個荒涼的世界,這個世界即將毀滅,難道你們一點都不知道嗎?


    瘋子,小林朝老畢眨了眨眼睛,但誰能看得出來老畢對雪萊是饒有興趣的,老畢用異常崇敬的目光望著雪菜,不停地點著頭,說的對,世界總有一天會毀滅,老畢說,喝酒當然好,喝完了酒又怎麽樣呢?我們主要是想吃點饅頭米飯什麽的。


    喝完了酒下海去遊泳,雪萊揮著酒瓶說:我們每天都在月光下遊泳。


    我們不要遊泳,我們要饅頭,小林在一旁嚷起來。


    遊完泳再回到帳篷,我們大家來朗誦詩歌,雪萊用酒瓶指著我們每一個人,用一種莊嚴的聲音說,你們別無選擇,隻有詩才能拯救你們大家了!


    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個瘋狂的夜晚,攝影愛好者們被雪萊身上的某種神秘的魅力所吸引,紛紛湧進那座狹小的帳篷,包括滿腹怨氣的小林。帳篷裏顯得雜亂而充滿詩意,詩意主要來自滿地的野花和掛在牆上的兩把吉他,由於飢餓的緣故,客人們忽略了詩意而把目光投向角落裏的一堆罐頭,小林第一個動手打開了一聽午餐肉罐頭,小林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說,這種東西換了平時送給我也不吃。豆豆狠狠地瞪了小林一眼,小林又說,你們每天就吃這種東西?每天吃這東西還能活著,這簡直是奇蹟。豆豆便一把奪下小林手裏的罐頭,遞給一個女孩,然後她用一種高傲的蔑視一切的聲音說,像你這樣的庸人無法理解我們,我們就是創造奇蹟的人。


    隻有老畢在別人的帳篷裏保持了應有的劄儀和風度,他強忍饑渴與雪萊侃侃而談,雪萊瘦削的麵部輪廓和夢幻者的表情使他想到某張照片中的人物,他想不起那是一張什麽照片,也許那隻是構想的一幅作品,因此老畢注視雪萊的目光充滿了好奇與探求的意味。老畢向雪萊提出了他所關心的一係列問題,但他很快發現雪萊不在聽他的問題,雪萊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緒裏,他用一種非常悲傷的音調談到死亡,同時對老畢和他的朋友發出直言不諱的抨擊,你們的臉上洋溢著快樂,但這種快樂隻能暴露你們的愚昧,你們容易感到飢餓,那不是健康的標誌,那隻能說明你們是一群胃口很好的行屍走肉,雪萊的眼睛裏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他說,我與你們不一樣,我從八歲開始思考死亡,從十歲開始拒絕世俗的生長,你可能想像不出,我十歲那年就走上流浪之路,風餐露宿,浪跡天涯。12歲那年我學會了彈吉他,學會唱歌作曲,18歲那年我迷上了詩歌。你別誤會,我不是你們認為的那類詩人,我所有的詩歌都寫在山坡上,荒原中,還有這些沙灘上,它們從不發表。到了20歲我開始在太陽和月光下思考,我思考了整整七年,你猜我得出了什麽結論?說出來你會嚇一跳的,我厭倦了生命,我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知怎麽老畢在雪萊麵前有點自漸形穢,況且老畢當時再也無法忍受強烈的飢餓感,他的腦袋開始追逐著別人嘴裏的食物轉來轉去,當雪萊在談他的死亡計劃時,老畢竟然聽而未聞,他接過了小林遞過來的一塊炸鳳尾魚,這條罐頭魚幾乎成為他一生中吃過的最美味的魚,老畢吃魚的時候終於忘記了應有的禮儀,吃得嘖嘖有聲,因此忽略了雪萊哀傷的眼神和他的那聲沉重的嘆息。


    那確實是一個瘋狂的夜晚,老畢後來也這麽對我說,他說那個夜晚有一種神秘的魔力在推動他們,女孩豆豆在海灘上吹響了海螺,在海螺的嗚咽聲中他們像一群魚撲向大海,紛紛跳進了冰涼的海水之中,所有的人,包括兩個女孩,都向著夜空和海洋發出了青春的吶喊,後來一個女孩先對著月亮哭泣起來,另一個女孩接著也號啕大哭。女孩們突如其來的哭聲受到了小林他們的嘲笑,但是他們的笑聲沒有持續多久,夜海中就響起了男人特有的粗啞低沉的哭泣聲,老畢坦率地承認,那天夜裏他也哭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老畢強調說那天夜裏金寨海灘上存在著一種神秘的魔力。


    那是雪萊事件發生前的夜晚,當一群攝影愛好者從海水中爬上沙灘時,他們意外地發現那對情侶沒有下海,他們在夜色中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飲酒過度的雪萊已經睡著了,他們看見豆豆把雪萊的腦袋抱在懷裏,她的神態讓人想起懷抱那穌的聖母。


    是小林首先提出了大家的疑問,他對豆豆說,他讓我們去擁抱大海,自己怎麽不去擁抱,他怎麽在這兒睡著了?


    豆豆朝老畢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放低聲音。雪萊他不會遊泳,十歲那年他差點淹死在黃河裏,豆豆抓起一把黃沙蓋住雪萊光裸的雙腳,她仰起頭環顧著攝影愛好者們,其實雪萊很害怕水,你們不會懂得那樣的恐懼,他害怕水。


    老畢他們一時都愣在海灘上,他們突然發現雪萊是金寨海灘上唯一一個不遊泳的人,這個發現使他們更加關注雪萊,他們湊近了去審視雪萊的睡態,那張蒼白而安祥的臉使人怦然心動,隻有饒舌的小林說了一句非常刻薄的話,他怕水還到海邊來?小林說,真正的詩人雪萊死於海灘,難道這位假雪萊也要步他後塵嗎?


    小林的話無疑是過於刻薄了,豆豆像是被什麽刺了一下,她轉過臉來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盯著小林,你們這些人,自以為在海水裏撲通了幾下就擁抱了大海,他與你們不一樣,豆豆的手指溫柔地滑過雪萊的眉峰,最後停留在他光潔的前額上,這裏麵裝著多少思想呀,她說,你我都身在海邊,可是隻有他懂得大海的意義。


    小林嘻地一笑,說,你能給我解釋一下嗎,大海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你這樣的庸俗之輩永遠也不會理解的,豆豆的臉上掠過一種居高臨下的微笑,她說,告訴你也不會相信的,雪萊將在他的生日走向大海,他與你們不一樣,他一去不回,一去不回,你懂了嗎?


    還是不懂,小林搖著腦袋說,就是我那樣的好水性,遊上幾裏遠也得回岸,他是秤舵子,怎麽可能不回岸呢?


    老畢當時對小林的玩世不恭很惱火,他隱隱地覺察到了什麽,但未及批評小林,女孩豆豆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豆豆用一雙淚眼注視著海灘上的每一個人,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了,我們不是到這兒來旅遊的,她說,雪萊選擇了金寨作為他的歸宿,再過三天就是他的生日,他將在自己的生日海葬,海葬活人,這回你們該懂了吧?


    攝影愛好者們目瞪口呆,很明顯他們遇到了一件聞所未聞、石破天驚的事情,所有人腦子裏同時浮出一個問號,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但是不知出於什麽原因,誰都不願提出自己的問題,似乎每個人都意識到,麵對這對情侶許多問題便顯得淺薄而庸俗,他們恰恰是一群反對淺薄和庸俗的人。據小林後來的描述,他們五個人一齊俯下身彎著腰凝視雪萊的睡容,雪萊醉眠不醒,他臉上憂傷而凝重的表情看上去就像聖潔的耶蘇,所有人都清楚地預感到這個人必將載入史冊,因此他們的目光就像原始人初見火種的目光,有點恐懼,有點狂喜,有點茫然,也有點貪婪,他們誰也不敢去取自己的尼康相機,美能達相機,他們就用各自的眼睛記錄一個傳奇人物的形象,他的蒼白失血的臉龐,他的瘦削修長的四肢,他的柔軟蓬亂的長髮,還有他長發問那些細碎發亮的沙子。


    荒涼的金寨海灘充滿了一種奇橘的氣氛,兩頂帳篷像兩個怪物盤踞在空曠的海灘上,而在兩頂帳篷間來回走動的青年引起了本地漁民的注意,幾天來那群青年總是在海灘上無所事事地閑坐著,聚集在榕樹下補網的漁婦們有時停下手裏的梭針,朝他們指指點點的,漁婦們在觀察海灘上的人,而海灘上的人都在觀察雪萊,他們在觀察一個人一生中最後的生活,那樣的目光不免有點躲躲閃閃的,而且多少透露了一種等待的心情,不用掩飾地說,五個攝影愛好者,不管是男是女,他們都在等待雪萊海葬的日子。


    老畢是他們中間最年長最成熟的人,在等待海葬的最後一天,他曾經試圖說服雪萊放棄海葬的計劃,老畢站在雪萊七八米遠的地方對他說,你不能用死亡換取詩意,有什麽東西比生命更可貴呢?


    你錯了,詩意有時與生命並存,有時卻與死亡並存,雪萊說,現在我要創造的是死亡的詩意,而不是生命。


    你捨得拋下豆豆,她那麽愛你,老畢不甘心地說,難道愛情也不能讓你留戀嗎?……


    老畢覺得他的語言在雪萊麵前總是如此乏力,老畢斟酌再三,決定說服豆豆,讓她勸阻雪萊無疑是更有效的,但是當老畢帶著他的學員走進帳篷時,看見豆豆正在燭光下做針線,她的手中抓著一塊白布,她的眼淚像珍珠一樣無聲地落在白布上。從女孩憂傷的眼神和堅毅的表情中,老畢敏感地意識到她麵前所有的勸說也將是徒勞無用的。


    我知道你們來幹什麽,請你們不用說了,豆豆說,我隻希望你們保持安靜,這種時候,我們隻需要安靜。


    你在fèng什麽?一個女孩怯生生地問豆豆。


    fèng一件白袍,這是我能想到的最聖潔的衣服,豆豆說,到時候我要親手給雪萊穿上。


    我們可以幫你一起fèng嗎?另一個女孩問豆豆。


    不,你們不可以,豆豆堅決地搖了搖頭,她說,我必須親自給他fèng製這件白袍。


    豆豆的決絕使老畢他們怏怏不快,他們走出帳篷,一個女孩帶著腔先嚷起來,她憑什麽像個女皇一樣對我們說話?那麽傲慢,那麽居高臨下,好象要海葬的不是雪萊,好像是她自己。另一個女孩則惡狠狠地說,她不是女皇,是女巫!


    老畢覺得兩個女學員的反應過分了,無論如何,他相信豆豆臉上的眼淚是由愛情與痛苦釀製的,他們無權指責豆豆,見死不救在金寨不是錯誤,而是一種默契或者說是一種配合,這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這件事情是他們無力挽回的。老畢搓著手沉吟了一會兒,最後對他的學員說,算了,我們就保持沉默吧。


    他們回到海灘上便看見了雪萊為自己做的奇妙的祭禮。他們看見雪萊在沙灘上挖了27個坑,是小林一個一個數出來的,一共27坑。他們看見雪萊一次次來往於海水沙灘之間,掬起27捧海水灑在每個小坑裏,有人小聲地說,27歲,他今年27歲,這種解釋也許是簡潔合理的,他們每個人都想親耳聽到雪萊對祭禮的解釋,但你想想當時海灘上那種可怕的氣氛吧,誰敢輕易地破壞那樣的肅穆,誰敢輕易地破壞那樣深沉的詩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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