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一分鍾過後,柴油睡眼惺忪地出現在走廊上,他說,又怎麽啦,你出來怎麽能上鎖呢,上廁所把門帶一下就行了。小孟說,不是我鎖的,是風把門撞上了,你們這兒什麽東西都是壞的,連門鎖也是壞的!柴油斜睨著小孟,想說什麽又沒說,他把一串鑰匙在手中晃了晃,說,你去值班室拿件大衣披上,小心感冒了。小孟說,不用,你快開門吧。但最大的意外突然出現了,小孟看見柴油不停地晃著那串鑰匙,就是找不到需要的那一隻。怎麽啦?小孟抱著雙臂湊過去看他的鑰匙,他說,不會是鑰匙沒了吧?柴油抬起頭,從他焦躁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小孟不幸言中了,柴油說,見鬼了,見鬼!鑰匙怎麽沒了?小孟幾乎跳了起來,他說,倒黴!倒黴!我今天倒了八輩子黴了!他發現柴油的臉色很難看,但小孟顧不上他的臉色了,他搓著手跺著腳,說,我今天倒了八輩子黴了!柴油愣在那裏,然後他突然向樓下跑,邊跑邊說,我先拿件大衣給你披上。小孟在氣頭上,他對柴油的背影大叫道,大衣有什麽用,我要進我的房間!光是嚷嚷還不解氣,小孟飛起一腳踹破了房門,他說,你們這種招待所,趁早給我關門!


    招待所裏非常安靜,除了外麵的風聲,小孟聽見了樓下值班室裏傳來一陣忙亂的細碎的聲響,小孟仰天長嘆,心中充滿了怨恨,然後他看見柴油慌慌張張地跑上樓,把一件軍用棉大衣拋了過來,他說,請你別嚷嚷好嗎?嚷嚷也不能解決問題。小孟披上了大衣,大衣還熱乎乎的,柴油一定是拿它蓋在身上睡覺的。有了禦寒的物品,小孟的情緒稍稍地好轉了,他看著柴油手中的鑰匙,說,這下好了,你讓我住在這裏來,設施一流,服務一流,沒想到是讓我站在走廊上凍一夜!小孟看見柴油的腦袋開始左右搖晃,眼睛裏噴出了一種可怕的怒火,那種怒火遠遠超越了他對這位前物理教師的記憶,小孟有點後悔他的過分的言辭,但是後悔來不及了,柴油突然把那串鑰匙扔在地上,然後他從走廊上拖過一把椅子,跳了上去。小孟知道他是要從氣窗口爬進去,小孟沒想到他會採取這個辦法。他看著柴油笨拙地用手推著氣窗,小孟覺得他不該讓柴油為他爬窗子,但奇怪的是他的嘴裏卻冒出一句不相幹的話,氣窗肯定也鎖死了。柴油爬在半空中的背部顫動了一下,然後他突然揮拳一擊,咯嗒一聲,氣窗應聲打開了。柴油側轉臉,向小孟投來輕蔑的一瞥。小孟躲開了他的目光,小孟歪著身子,從眼角的餘光中看見柴油的頭部伸進了氣窗口,胳膊和微胖的身子則擠塞在氣窗裏,他的腳在門上晃蕩著蹬踢著,小孟看見了他穿的那雙式樣陳舊的棉皮鞋,皮鞋的頂端裂了一個口子,他還看見了柴油穿的尼龍襪子,襪子上也有一個洞,他聽見柴油在上麵喘息。小孟這時做出了一個遲到的舉動,他去抓柴油的腳,他說,算了,你別爬了,我來爬窗。但那兩隻腳有力地甩掉了小孟的手,小孟甚至感覺到了那兩隻腳上的怒火,然後他看見柴油的腳慢慢入了氣窗,柴油的身體終於通過了狹小的氣窗口,與此同時,一些灰塵從窗框上從柴油的毛衣上簌簌地掉落下來。


    柴油從裏麵打開了門,小孟站在外麵,他仍然歪著身子,躲避著柴油的目光。柴油大口地喘著氣,他說,進來啊,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麽?啊?我不是把門打開了嗎?


    小孟站在那兒不動,他看見柴油向他衝過來,他突然有個錯覺,以為他要打他,但柴油隻是把他推進了房間。柴油拍打著身上的灰塵,說,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麽?你是顧客,我為你服務,你把自己關在門外,我爬窗子替你開門,你還想怎麽樣,還想罵人啊?小孟的臉有點發熱,他囁嚅著,我沒有罵你,我哪兒罵你了?小孟的肩膀又被柴油搡了一下。沒罵就好,柴油說,小青年,現在上床睡吧!


    門是被柴油帶上的。小孟聽見他在門外撿起了鑰匙,他把椅子搬回了原處,然後是一陣靜默,小孟站在房間裏,他預感到事情不會在靜默中結束,果然走廊裏突然響起了柴油的聲音,柴油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一種痛苦的哭訴,他說,小青年,我告訴你,我今年就滿六十啦!你讓我爬氣窗,啊?你讓我爬氣窗啊!


    小孟在清晨時分離開了招待所,服務台後麵的女人還是半睡半醒,她對他這麽早離開表示理解,她說,沒睡好是吧,我們這裏原來挺不錯,主要是要拆遷,最後幾天營業,有點亂了。小孟笑了笑,說,反正就一夜,過去就過去了,明天好好睡。小孟看見了值班室裏的行軍床,柴油的身子埋在那件大衣裏,他看不見他的臉,隻聽見輕微的一陣呼嚕聲。小孟向行軍床那邊努努嘴,問女人,那個老先生是姓柴嗎?女人說,姓陳,耳東陳,怎麽啦,他態度不太好?小孟搖頭,不是那個意思。我想問一下,他以前是不是東風中學的物理老師?女人說,以前是老師,是不是東風中學的,是不是物理老師我不知道。女人好奇地看著小孟,你是他的學生?叫醒他問一下就清楚了嘛。小孟擺擺手,說,不用了,我也不能肯定,他可能是物理老師,可能不是,我記不清了。女人好像對澄清同事的身份頗感興趣,她說,叫醒他,我來叫醒他。小孟幾乎是驚叫著製止了她的熱情,不,不,小孟說,讓他睡,我還有一大堆事要辦,我該走了。


    小孟推開招待所的門,外麵的地麵上仍然是一片泥濘和冰雪,冬天的陽光照耀著這個久違的城市。這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淩亂的廢墟堆中有沒有保存他的足跡,這要去問廢墟。小孟不知道。早晨的小孟像早晨一樣充滿了生氣,昨天的心情留在了昨天。小孟確實有一大堆事情要辦。他疾步走到街道上,意外地發現天城正是陽光燦爛,而且太陽恰好掛在那座著名的宋代磚塔上。


    一輛夏利計程車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在小孟身邊轉了個圈,司機的腦袋探出車窗,向小孟張望著。小孟慢吞吞地走到車窗前,問,你的車打表嗎?


    這次小孟說的是地道的天城方言。


    口頭腐化


    口頭腐化這句話不知從何而來,我小時候經常聽同學說,誰跟誰搞腐化,說的是男女的婚外私情,我雖然沒有體驗,但知道那是怎麽回事,覺得那是成人世界的一種罪惡。這些年來,社會在進步,男女私情都有別的正規的學術化的名詞來歸納了,腐化這個詞有點物歸原處的意思,主要是和墮落、貪贓枉法、徇私舞弊這種劣行聯結在一起,它的性意味默默地消失了,但有人卻懷舊,把一些愛說葷話、不正經話的人形容為口頭腐化分子。


    口頭腐化分子基本上是男性,看他外貌並不腐化,有的還文質彬彬戴了副眼鏡,這些朋友但凡在適當的場合大顯身手,先來個過渡,或者有喜歡聽葷話的替他過渡,拋磚引玉,口頭腐化分子便自願上當,陸續地將那些藏在被子下麵的話題擺出來,都是似真似假的故事,少兒是不宜的,聽了也不懂,但成年人大多能聽懂,而且大多愛聽,其中也有些不害羞的女性。口頭腐化分子的才華和專業水準也叄差不齊,有愛說又說不好的,被人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但說得精采絕倫的人很多的,所以有人說這種大師是狗嘴裏吐出了象牙。


    多年來我一直是那些口頭腐化分子的忠實聽眾,試想想,在寂寞無聊的旅途上,在一個沉悶冗長的會議上,給大家帶來快樂總是這些口頭腐化分子,而一個口齒清潔的人,你就是將《聖經》背誦出來,也不會有多少人來聽你的。我有時愛鑽牛角尖,琢磨這些朋友什麽本事,讓他將腐化付諸行動,他不幹,單單在嘴上腐化,腐化出各種花樣來,腐化得幽默,腐化得深刻,腐化得比真實的腐化更加腐化,自己過癮不說,還讓別人也過了老癮,一場歡喜過後,誰也沒犯錯誤。


    人們通常認為口頭腐化分子在生活中格外檢點,行為與語言二律背反,好像這是事實。這也是口頭腐化分子最讓人眼紅的地方,仔細想來,人類對自身的了解有時要超越科學,口腔的作用我不說大家也知道,但誰能說得出為什麽口腔也有排泄的功能呢?容我在這裏班門弄斧,我想性的罪惡大概是所有罪惡中最容易消化的,排出去就沒事了,就安全了。


    讓人憂慮的是口頭腐化分子現在麵臨著來自女性的威脅,有的女性耳朵也講清潔,她們說口頭腐化也算性騷擾,要把他們告上法庭。但法律是講求事實的,我相信口頭腐化分子站在被告席上,不會十分驚慌,一句話就能博得大家尤其是男性的同情;我什麽也沒幹!


    三盞燈


    1


    平原上的戰爭像一隻巨大的火球,它的赤色烈焰吞掠過大片的田野房屋、牲畜和人群,現在它終於朝椒河一帶滾過來了。


    雀莊的村民門已經陸陸續續地疏散離村。幾天來偌大的村莊雞犬不寧,到處充斥著惶亂和嘈雜的聲音,主要是那些女人和孩子,女人們抱著鹽罐爬上牛車,突然又想起來要帶上醃菜罈子,她們就是這樣丟三拉四的令人煩躁。而孩子們對這次遷徙的實質漠然不知,他們在牛車離村的前夕仍然玩了一次遊戲。婁寬家套車的牛被幾個孩子拴住了前腿,婁寬趕車,車不動,路邊的老棗樹卻嘩啦啦地搖晃起來。婁寬以為是老牛偷懶,大罵道,你個畜生也敢來鬧事呀?啪的一鞭下去,牛就尬了蹶子,婁寬一家人全從牛車上栽了下來。


    材長婁祥沒說什麽,婁祥蹲在地上喝粥,眼睛不時地瞟一下幾米開外的茅廁,婁樣最小的兒子還蹲在那幾,婁祥一邊喝粥一邊說,也沒什麽給他吃,哪來這麽多屎尿?婁祥的女人卻性急,在旁邊跺著腳喊,你好沒好,好沒好呢?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粘在那缸上!


    婁祥一邊喝粥一邊推了女人一把,讓孩子蹲吧,拉光了上路才痛快。婁祥畢竟是個闖過碼頭見過世麵的人,牛車套好了,糧食和箱子都搬上了車,婁祥還慢吞吞地喝完了一大碗粥,吃飽了肚子婁祥才有力氣維持村裏混亂的秩序。


    慌什麽?你慌什麽?婁祥突然跳起來直奔婁福家的牛車,耳朵裏長豬屎啦?告訴你們多少遍了,帶上糧食就行了,牽那麽多牲口幹什麽,就你們家有豬有羊?人家是來打仗,腦袋都拴在褲腰帶上,誰稀罕你的豬你的羊?


    婁福仍然將他的大黑豬往車上趕,誰稀罕?婁福氣咻咻地說,就是不打仗,我家還少了好幾頭羊好幾隻雞呢。”


    婁祥剛想罵什麽,一轉眼看見婁守義一家正喊著號子把他家的衣櫃往牛車上搬,不怕把牛壓壞啦?這幫人,耳朵都讓豬屎堵住了!婁祥這回可真著急了,他揮舞著手裏的碗衝過來衝過去,手裏拿著筷子朝這人捅一下,朝那人捅一下,都給我上車,馬上走,再不走路上就碰到十三旅,十三旅見人就殺,你們要是不怕就別走啦!婁祥把手裏的碗狠狠地砸碎,你們把房子也背上走吧,你們這幫豬腦子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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