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兒的?來工地偷了幾次了?年輕的警察仍然用手電照著楊泊的臉。


    我疼。別用手電照我,我的眼睛受不了強光。


    你哪兒疼?你他媽的少給我裝蒜。


    我臉上疼,手腳都很疼,我的胸口也很疼。


    誰打你了?


    沒有誰打我。是一隻髮夾。楊泊的神情很恍憎,他扶著警察的腿從泥地上慢慢站起來,他說,是一隻髮夾,它一直在劃我的臉。我真的很疼,請你別用手電照我的臉。


    是個瘋子?年輕警察收起了手電筒,看著另一個警察說,他好像不是小偷,說話顛三倒四的。


    把他送到收容所去吧。另一個警察說,他好像真有病。


    不用了。我隻是偶爾沒地方睡覺。楊泊捂著臉朝他的自行車走過去,腳步依然搖搖晃晃的,他回過頭對兩個警察說,我不是瘋子,我叫楊泊,我正在離婚。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去離婚了。


    楊泊最後自然是沒有離婚,春季勿匆來臨,冬天的事情就成為過眼雲煙。


    有一天楊泊抱著兒子去書店選購新出版的哲學書籍,隔著玻璃櫥窗看見了俞瓊,俞瓊早早地穿上一套蘇格蘭呢裙,和一位年輕男人手挽手地走過。楊泊朝他們注視良久,心裏充滿老人式的蒼涼之感。


    書店的新書總是層出不窮的,楊泊竟然在新書櫃上發現了老靳的著作,《離婚指南》,黑色的書名異常醒目。有幾個男人圍在櫃檯前瀏覽那本書。楊泊也向營業員要了一本,他把兒子放到地上,打開書快速地看了起來,楊泊臉上驚喜的笑容漸漸凝固,漸漸轉變為咬牙切齒的憤怒,最後他把韋重重地摔在櫃檯上。楊泊對周圍的人說,千萬別買這本書,千萬別上當,沒有人能指導離婚,他說的全是狗屁。


    你怎麽知道他說的全是狗屁?


    我當然知道。請相信我,這本書真的是狗屁。


    狗屁,楊泊的兒子快樂地重複楊泊的話,楊泊的兒子穿著天藍色的水兵服,懷裏抱著一支粉紅色的塑料手槍。


    已婚男人


    到了秋天,楊泊的身上仍然穿著夏天的衣服,一件淺藍色的襯衫,一條式樣已經過時的直筒牛仔褲,楊泊的腳上仍然穿著黑色皮涼鞋,有時候在風中看見楊泊裸露的蒼白的腳趾,你會想起某種生存的狀態和意義。


    楊泊是一個已婚男人。


    楊泊是一個有了孩子的已婚男人。


    楊泊的家在某條商業銜上的新式公寓裏,去商業街購物或者困逛的朋友們經常去敲他家的門。楊泊家的門框上裝有電鈴按鈕,但它已經壞了。門口有一塊糙墊子,是供人擦鞋用的,糙墊子邊上有一隻紅色塑料捅,裏麵堆滿了形形色色的垃圾。我敲門,或者別人敲門,馮敏會抱看孩子風風火火地跑來開門。馮敏的長髮胡亂地用一條手絹綰住,她的頭髮上散發出海鷗牌洗髮膏的氣味。馮敏把懷裏的孩子調整好位置,說,你好。她的神情有時候慵倦,有時候欣喜,別人是無法事先預料的。馮敏說,這孩子把我累得半死不活,成天要抱在手上。勞駕你給我去洗洗菜吧,我一早就把菜泡在水池裏了,就是沒空洗。楊泊他一早就去公司了。這些都是前兩年對楊泊家的印象了。那時候楊泊正忙於籌備他的經濟信息公司,楊泊總是不在家,去找楊泊實際上就是去找他的妻子馮敏和他的大頭嬰兒,楊泊的朋友們注意到嬰兒的腦袋和硬朗的頭髮,這一點酷似楊泊。


    楊泊現在蝸居在家,現在是1989年了,世界發生了一些質的變化,漸漸趨向於肥胖臃腫,而楊泊卻變得瘦弱不堪。有一天他花了一毛錢站到街頭的健康遊藝秤上測定一下健康狀況,隻接到一張小卡片。卡片上標明身高1米73,體重60公斤。楊泊覺得卡片內容過於簡單,他問收錢的女人,就這些?女人說,就這些,你還想知道哪些?有病要去醫院檢查。楊泊笑了笑,又定神看了看小卡片,他還是很吃驚。他記得自己的體重一直是70公斤,身高是1米75。體重減輕情有可原,身高怎麽也會縮掉2厘米呢?楊泊把小卡片摔在地上,回頭說,你的遊藝秤一點也不準確。那個女人輕蔑他說,你要是不相信科學測定,可以去屠宰廠的磅秤上秤一下試試。


    楊泊的公司到了秋天已經不復存在了,秋天的時候他經常走過公園路上公司的舊址,那是一棟黃色小木屋,他的公司散架的第三天,就有一家謄印社搬了進去。楊泊站在街對麵看了一會兒,突然發現他的辦公室窗台上的那盆弔蘭。那是他遺忘了的唯——件私物,楊泊就跑過去撥開搬家的人群,他抱住那盆弔蘭往外走,有人拽住他的胳膊說,你怎麽回事?楊泊說,這是我的。他用雙肘把那人撞了個趔趄,楊泊說,滾開,這是我的東西。後來楊泊抱著那盆垂死的吊蘭回家。他在繁華擁擠的大街上疾走。遠遠地你能從人群中認出楊泊來,一個特點是他的衣著總是跟不上季節的轉換,另一個特點是他的碩大的頭顱,它在街道人群中飄浮而過,顯得沉重而又孤獨。


    楊泊的朋友王拓碰巧目睹了楊泊家遭劫的一幕,王拓是為了女孩的事去向楊泊求救的,後來每逢談到此事,王拓就很窘迫。


    王拓上楊泊家樓梯時,聽見上麵一陣雜遝的腳步聲,下來一大群人,他們在往樓下搬東西。王拓看見楊泊也在裏麵,他和另外三個人搬一台冰箱。楊泊朝王拓笑了笑說,你來了。王拓說,誰搬家?楊泊說,我。王拓說,怎麽不通知我,搬哪裏去?楊泊說,隨便。王拓當時沒意識到什麽,他幫著把冰箱搬到樓下,又搬到卡車上,這時候楊泊拍了拍手,把那群人——介紹給王拓,王拓跟他們握完手,聽見楊泊說,好了,你們開車走吧。


    王拓跟著楊泊又走上樓梯,楊泊走在前麵,他的步態很疲乏,身子有點搖搖晃晃的,楊泊突然說,王拓,這下沒有冰啤酒招待你了,冰箱讓他們抬走了,電視機也讓他們抬走了,王拓說,怎麽回事?他們是什麽人?楊泊說,我借了他們的錢,沒法還清,他們來搬東西,公平交易。楊泊轉過臉來,他的表情很平靜,拉了拉王拓,來呀,我還有兩瓶啤酒,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涼著呢。王拓說,這幫狗日東西趁火打劫,你還幫他們抬?楊泊說,這有什麽關係?他們人少。王拓又說你還正兒八經地給我介紹這人那人的,怎麽還有這份心思?楊泊說,這有什麽關係?大家見了麵總要介紹一下的,就算認識了。


    走進楊泊家,王拓一眼看見馮敏握看把掃帚站在屋子中央,孩子在臥室裏大聲啼哭,馮敏的臉色蒼白,眼圈是紅的,她顯然是剛剛哭過。王拓有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馮敏握著掃帚想幹什麽。楊泊始終沒有朝馮敏看一眼,楊泊把王拓推到沙發上坐下,說,沒什麽,我們喝點啤酒,啤酒這會兒肯定還涼著呢。楊泊拿來兩個杯子斟滿,自己先喝了半杯,他舔了舔嘴唇,說,果然還涼著,挺過癮的。這時候孩子又哭起來了,王拓看了看馮敏,馮敏仍然握著掃帚站在那裏。王拓說,今天就別喝了吧。楊泊說,為什麽不喝,一會兒啤酒就不涼了。這時候馮敏僵立的身體動了一下,緊接著她把掃帚從門外扔進來,撞到楊泊的腿上。馮敏沒有說話,她的眼睛裏是一種到達極限的憤怒和怨恨。她張大了嘴,雙唇顫動,似乎想哭又想喊叫。楊泊撿起掃帚,聳了聳肩說,女人就是這樣,她們不能經受任何打擊,她們像紙一樣脆弱而淺薄。楊泊把掃帚扔到門外,順手撞上了門。他對王拓說,我們談我們的,你用不著受別人的情緒支配,有什麽事盡管說吧。


    你能不能去找任佳談談?王拓說。


    任佳是誰?楊泊說,是你的女朋友?


    她懷上孩子了,可她堅決不肯墮胎。她說寧肯不要我,也要這個孩子。我怎麽也說服不了她,王拓說。


    這種事情我怎麽談,應該你自己說服她。楊泊說。


    她相信你,崇拜你,你的話她會聽的。王拓說。


    我從來不知道竟還有人崇拜我。楊泊說。


    好多人都崇拜你,包括我自己。王拓說,你是男子漢。


    你想利用我,就拚命抬高我,這是兒童的伎倆。楊泊說。楊泊最後高聲笑起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對王拓說,好了,我知道了,不管是英雄還是糙包都有解救別人的義務。反正我閑著沒事,有的是時間,我可以把世界上所有道理講給任佳聽,隻是別讓任佳愛上我。


    這天晚上楊泊跟著王拓去找任佳。任佳是一個十九歲的圖書管理員,熱衷於讀瓊瑤的小說,楊泊通過談話發現任佳崇拜和迷戀的並不是自己,也不是王拓,她崇拜的是一個名叫大衛的小說中的男人,另外一方麵,她把自己想像成了一個名叫伊雯的小說中的女人,那個伊雯有一個非婚私主子。楊泊根據王拓的要求,講了許多婚育的理論和利弊。最後覺得累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睏倦得厲害,不知不覺打了個瞌睡,王拓後來把揚泊推醒,楊泊醒來說,孩子睡了嗎?王拓知道楊泊的意識錯位了,王拓說,你好像太疲倦了。楊泊揉揉眼睛說,我從來沒有疲倦的時候,他聽見任佳咯咯的笑聲,任佳說,你這人很幽默,我喜歡你的幽默感。楊泊說,幽默是生活的境界,即使你要哭,也應該哭得幽默一點。


    楊泊回到家已經是深夜了,他一進門就覺得問題嚴重了,空蕩蕩的屋子寂靜得可怕。馮敏帶著孩子離家了,他估計她是回了娘家。水池邊放著一盆尿布,還有一隻奶瓶上的吸嘴,它們散發著嬰兒特有的溫馨的氣息,這使楊泊感到清醒,楊泊打開水龍頭,開始搓洗那盆尿布。他想著馮敏的離家,女人就像弱小動物,一旦在自己巢穴裏失去了什麽,就要回到父母的巢穴中去尋找溫暖。楊泊慢慢地搓洗孩子的尿布,時而抓起一塊放在鼻子下麵嗅嗅,尿布上的氣味總是使他想起一些生與死的問題,想到他自己的模模糊糊的童年生活。外麵起了大風,楊泊聽見風推打著陽台上的一扇窗戶,他跑去關好了窗,在陽台上站了一會兒,鳳很大,下麵的街道上旋卷著梧桐樹的落葉,楊泊看見路燈下有一對情侶,他們站在風中,男孩把他的風衣像傘一樣撐起來,籠住那個女孩。楊泊莫名地有點感動。他朝他們吹了聲口哨,忽然想起幾年前他與馮敏的戀愛。也是秋天,他去排演場接馮敏。他們走過秋風漫捲的街道,他對馮敏說,秋天了,我們該有個家了。後來馮敏告訴他,就是這句話使她下決心嫁給了他。


    馮敏離家的這段時間裏,日子變得悠長了。楊泊一天隻胡亂吃兩頓飯,埋頭於那本關於信息發播和反饋的書的創作,屋子現在真的空寂了,這是楊泊潛意識中所希望的局麵,一旦來臨卻又帶來了某種複雜奇怪的感覺。楊泊感到既輕鬆又很沉重。他回顧這幾年的婚姻家庭生活,一切的矛盾衝突都誕生於孩子出世這件簡單的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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