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替我挑一隻吧。楊泊說。


    這才夠朋友。老靳笨拙地打秤稱西瓜的份量,嘴裏念念有詞,十塊三毛錢,零頭免了,你給十塊錢吧。老靳把西瓜抱到楊泊的腳邊,抬頭看看楊泊失魂落魄的眼睛,他發現楊泊在這個冬天憔悴得可怕。聽說你也在鬧離婚?老靳說,你妻子已經服過安眠藥了吧?


    你怎麽知道的?楊泊疑惑地問。


    我有經驗,我已經離過兩次婚了。老靳沉吟著說,這是一場殊死搏鬥,弄不好會兩敗俱傷,你知道嗎?我的一隻睪丸曾被前妻捏傷過,每逢陰天還隱隱作痛。


    我覺得我快支撐不住了,我累極了。我覺得我的腦髓心髒還有皮膚都在淌血。楊泊咬著嘴唇,他的手在空中茫然地抓了一把,說實在的我有點害怕,萬一真的出了人命,我不知道下麵該怎麽辦。


    要動腦子想,老靳狡黠地笑了笑,他說,我前妻那陣子差點要瘋了,我心裏也很害怕。你知道我後來用了什麽對策?我先發瘋,在她真的快瘋之前我先裝瘋,我每天在家裏大喊大叫,又哭又笑的,我還穿了她的裙子跑到街上去攔汽車,我先發瘋她就不會瘋了,她一天比一天冷靜,最後離婚手續就辦妥啦。


    可是我做不出來,我有我的目標和步驟。楊泊從大衣口袋裏掏出僅有的十塊錢,放進老靳的空無一文的錢箱裏,楊泊說,我做了所有的努力,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成為泡影,事情一步步地走向反麵,你不知道我心裏是什麽滋味。我每天在兩個女人的陰影下東奔西走,費盡了口舌和精力,我的身上壓著千鈞之力,有時候連呼吸都很困難。


    問題看來還是出在你自己身上,你真該看看我寫的一本書,你猜書名叫什麽?《離婚指南》。本來今年夏天就該出書的,不知出版社為什麽拖到現在還沒出來。


    什麽書?你說你寫了一本什麽書?


    《離婚指南》。老靳頗為自得地重複了一遍,是指導人們怎樣離婚的經典著作,我傳授了我的切身體驗和方式方法,我敢打賭誰隻要認真讀上一遍,離婚成功率起碼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你總算對人類作了一點貢獻。楊泊悶悶不樂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楊泊這次笑得很厲害,他不停地捶著老靳說,我要看,我想看,等韋出來後一定送我一本。


    那當然,對所有離婚的人都八折優惠。


    楊泊幫著老靳做了兩筆生意就走了,他把那隻海南西瓜夾在自行車的後架上,騎了沒多遠聽見背後響起膨的一聲,回頭一看是西瓜掉了,西瓜在街道上碎成兩瓣,瓜瓤是淡粉色的。這個王八蛋。楊泊罵了一句,他沒有下車去撿。楊泊回憶著老靳說的話,你先發瘋她就不會瘋了。這話似乎有點道理。問題在於他厭惡所有形式的陰謀,即使是老靳式的裝瘋賣傻。我很正常,楊泊騎在車上自己笑起來,萬一裝瘋以後不能恢復正常呢,萬一真的變瘋了怎麽辦呢。


    公司扣去了楊泊的獎金,理由是楊泊已經多次無緣無故的遲到早退。楊泊在財務科無話可說,出了門卻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女會計在裏麵尖聲抗議,你罵誰?有本事罵經理去,是他讓我們扣的,楊泊說,沒罵你,我罵我自己沒出息,扣了幾個臭錢心裏就不高興。


    楊泊在辦公室門口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攔住,你叫楊泊吧?女人說著遞來一張香噴噴的粉紅色名片,我是晚報社會新聞版的記者,特意來採訪你。


    為什麽採訪我?楊泊很詫異地望著女記者,他說,我又不是先進人物,我也沒做過什麽好人好事,你大概槁錯了。


    聽說你在離婚。女記者反客為主,拉楊泊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她掏出筆和本子,朝楊泊嫵媚地笑了笑,我在寫一篇專題採訪,《離婚麵麵觀》,你是第九十九個採訪對象了。


    莫名其妙。楊泊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他朝各個辦公室的門洞張望了一番。這是我的個人私事,不是社會新聞,楊泊說,我沒什麽可說的,我也不想說。


    你不覺得社會新聞是從個人私事中衍生的嗎?女記者用一種睿智而自信的目光注視著楊泊,談談你的想法好嗎,不會占用你大多時間。


    我心情不好,我剛剛被扣了年終獎,楊泊踢了踢腳邊的一隻廢紙簍,他說,“因離婚被扣獎金,當事人無話可說”,我看這倒是一篇社會新聞的題目。


    談談好嗎?談談離婚的原因,是第三者插足還是夫妻感情不和?假如是性生活方麵不協調,也可以談,沒有關係的。女記者豪慡地笑著鼓勵楊泊,請你暢所欲言好嗎?


    沒有什麽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想離婚。


    太籠統了,能不能具體一點?


    我煩她,我厭惡她,我鄙視她,我害怕她,我還恨她,楊泊的聲音突然不加控製地升得很高,他跺了跺腳說,這麽說你懂了吧。所以我要離婚。離婚。


    很好。女記者飛快地寫下一些字,然後她抬起頭讚賞他說,你的回答雖然簡單,但是與眾不同。


    楊泊已經站了起來。楊泊一腳踢翻了走廊上的廢紙簍,又追上去再踢一腳。狗屁。楊泊突然轉過身對女記者喊叫,什麽離婚麵麵觀,什麽離婚指南,全是自作聰明的狗屁文章,你們根本不懂什麽是離婚,離婚就是死,離婚就是生,你們懂嗎?


    這次一廂情願的採訪激起了楊泊悲憤的情緒,楊泊沉浸其中,在起糙公司年度總結的文章中,也自作主張地抨擊了公司職員們的種種品格缺陷。他認為職員們自甘平庸的死氣沉沉的生活,卻喜歡窺測別人的隱私,甚至擾亂別人的生活秩序。楊泊伏在辦公桌上奮筆疾書,抨擊的對象擴展到公司以外的整個國民心態,他發現這份總結已經離題千裏,但他抑製不住噴泉般的思想,他想一吐為快,最後他巧妙地運用了一個比方,使文章的結尾言歸正傳。楊泊的總結結尾寫道:一個企事業單位就像一個家庭,假如它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最好是早日解體以待重新組建,死亡過後就是新生!


    楊泊把總結報告交到經理手中,心中有一種滿足而輕鬆的感覺。這樣的心情,直保持到下午5點鍾,5點鍾楊泊走出公司的大樓,傳達室的收發員交給他一張明信片。明信片沒有落款,一看筆跡無疑是俞瓊的,今天是元月5號,算一算離立春還有多少天?楊泊讀了兩遍,突然想到上次俞瓊給他規定的離婚期限,他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收發員觀察著楊泊的反應,指著明信片說,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楊泊好像猛地被驚醒,他對收發員怒目而視,什麽什麽意思?你偷看我的私人信件,我可以上法院告你讀職,楊泊說著將明信片撕成兩半,再撕成四份,一把扔到收發員的臉上,什麽意思你慢慢琢磨去吧。楊泊溫怒地走出公司的大鐵門,走了幾步又折身回到傳達室的窗前,他看了看處於尷尬中的收發員,聲音有點發顫,對不起,楊泊說,我最近脾氣很壞,我不知這是怎麽了,總是想罵人,總是很激動。收發員接受了楊泊真誠的道歉。收發員一邊整理著桌上的信件一邊說,沒什麽,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知道離婚是件麻煩事。


    連續五天,楊泊都收到了俞瓊寄來的明信片。內容都是一樣的,隻是日期在一天天地變更。到了第六天楊泊終於忍不住跑到了俞瓊的集體宿舍裏。恰巧隻有俞瓊一個人,但她頂著門不讓楊泊進去。


    我現在不想見你。俞瓊從門fèng裏伸出一隻手,推著楊泊的身體,我說過我們要到春天再見,那些明信片你收到了嗎?


    你寄來的不是明信片,簡直是地獄的請柬。


    那是我的藝術。我喜歡別出心裁。你是不是害怕啦?


    請你別再寄了。楊泊拚命想從門fèng裏擠進去,他的肩膀現在正好緊緊地卡在門fèng中,楊泊說,別再寄了,你有時候跟朱芸一樣令我恐懼。


    我要寄。我要一直寄到春天,寄到你離婚為止。俞瓊死死地頂著門,而且熟練地踩住楊泊的一隻腳,阻止他的闖入。俞瓊臉上的表情既像是撒嬌更像是一種示威。


    讓我進來,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楊泊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他想去抓俞瓊的手,結果被俞瓊用掃帚打了一記。楊泊隻好縮回手繼續撐住門,你不覺得你太殘忍嗎?楊泊說,你選擇了錯誤的方式,過於性急隻能導致失敗,她昨天差點自縊而死,她也許真的想用死亡來報復,那不是我的目的,所以請你別再催我,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吧。


    我給了你一年時間,難道還不夠?


    可是你知道目前的情況,假如她真的死了,你我都會良心不安的。我們誰也不想擔當兇手的罪名。一年時間不夠,為什麽不能是兩年三年呢?


    我沒這份耐心。俞瓊突然尖聲喊叫起來,然後她順勢撞上了搖晃的門,將楊泊關在門外。楊泊聽見她在裏麵摔碎了什麽東西。噁心,她的喊叫聲仍然清晰地傳到楊泊的耳中,我討厭你的偽君子腔調,我討厭你的虛偽的良心,你現在害怕了,你現在不想離婚了?不想離婚你就滾吧,滾回去,永遠別來找我。


    你在說些什麽?你完全誤解了我說的話。楊泊頹喪萬分地坐到地上,一隻手仍然固執地敲著身後的門,康德、尼采、馬克思,你們幫幫我,幫我把話講清楚吧。


    噁心。俞瓊又在宿舍裏喊叫起來,你現在讓我噁心透了。我怎麽會愛上了你?我真是瞎了眼啦!


    冬天以來楊泊的性生活一直很不正常。有一天夜裏他突然感到一陣難耐的衝動,楊泊在黑暗中輾轉反側,心裏充滿了對自己肉體的虔視和怨患。借越窗而入的一縷月光能看見鐵床另一側的朱芸,朱芸頭髮蓬亂,胳膊緊緊地摟著中間的孩子,即使在睡夢中她也保持了陰鬱的神經質的表情。楊泊深深地嘆著氣,聽鬧鍾滴嗒滴嗒送走午夜時光。楊泊的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像青春期常幹的那樣,來一次必要的自瀆。


    楊泊沒有發現朱芸已經悄悄地坐了起來,朱芸大概已經在旁邊觀看了好久,她突然掀掉了楊泊的被子,把楊泊嚇了一跳。


    你在幹什麽?


    沒幹什麽。楊泊搶回被子蓋住,他說,你睡你的覺,這不關你的事。


    沒想到你這麽下流,你不覺得害臊嗎?


    我不害臊,因為這符合我的道德標準。楊泊的手仍然在被子下麵摸索著,我還沒完,你要是想看就看吧,我一點也不害臊。


    朱芸在黑暗中發愣,過了一會她突然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朱芸一邊哭一邊重重地倒在床上,楊泊聽見她在用最惡毒的話詛咒自己,睡在兩人之間的孩子被驚醒了,孩子也扯著嗓子大哭起來。楊泊的情慾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事就是製止母子倆的哭聲了,楊泊首先安慰朱芸,別哭了,我不是存心氣你。這是一種生理上的需要,楊泊說,我真的不是存心氣你,請你別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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