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喝,最近這個階段我要使頭腦一直保持清醒。


    你是不是在鬧離婚?大頭直視著楊泊的臉,他說,滿世界都在鬧離婚,我不懂既然要離婚,為什麽又要去結婚?如果不結婚,不就省得再離婚了嗎?你們都在浪費時間嘛。


    你沒結過婚,你沒法理解它的意義。楊泊嘆了一口氣,環顧著房子的陳設和裝演,過了一會兒又說,你沒離過婚,所以你也沒法理解它的意義。


    意義這種字眼讓我頭疼,別跟我談意義。大頭朝空中揮了揮手,他的態度突然有點不耐煩,你是來借錢的吧?現在對你來說錢就是意義,說吧,你要借多少意義?


    兩萬。這是她提出的條件。楊泊頹然低下頭,他的旅遊鞋用力碾著腳下的地毯,楊泊說,別拒絕我,我會還你的,我到時連本帶息一起還你,我知道你的錢也來之不易。


    看來你真的很清醒。大頭調侃地笑了笑,他拍著楊泊的肩膀,突然說,楊泊楊泊,你也有今天,你還記得小時候你欺負我的事嗎?你在孩子堆裏逞大王,你把我的腰往下摁,讓我做山羊,讓其他孩子從我背上一個個跳過去?


    不記得了。也許我小時候很壞,很不懂事。楊泊說。


    你現在也很壞。大頭的手在楊泊的後背上彈擊了幾次;猛地勾住了楊泊的脖子,然後大頭以一種異常親昵的語氣說,楊泊,借兩萬不在話下,可是我也有個條件。你現在彎下腰,做一次山羊,讓我跳過去,讓我也跳一次玩玩啦。


    你在開玩笑?楊泊的臉先是發紅,然後又變得煞白。


    不是玩笑,你不知道我這個人特別記仇。


    確實不是玩笑,是侮辱。楊泊站起來用力撩開大頭的手。我以為你是朋友,我想錯了,你什麽也不是,就是一個商人。楊泊走到門日說,金錢使人墮落。這是叔本華說的,這是真理。大頭,我操你媽,我操你的每一分錢。


    楊泊聽見大頭在後麵發出一陣狂笑,楊泊感到一種致命的虛弱,在摟梯上他站住了,在短暫而緊張的思考以後,他意識到這樣空手而歸是一個錯誤。虛榮現在可有可無,至關重要的是兩萬元錢,是離婚事宜的正常開展。於是楊泊又鼓起勇氣回到大頭的門外,他看見大頭扛著一根棕色的撞球杆從裏麵出來。楊泊咬了咬牙,慢漫地將腰往下彎,他的身體正好堵在防盜門的外麵,堵住了大頭的通路。


    你跳吧,楊泊低聲地對大頭說。


    我要去撞球房。我喜歡用自己的撞球杆,打起來順手,大頭用撞球杆輕輕擊打著鐵門,你跟我一起去玩玩嗎?


    你跳吧。楊泊提高了聲音,他說,別反悔,跳完了你借我兩萬元。


    跟我一起去玩吧,我保證你玩了一次,還想玩第二次。


    我不玩撞球,我想離婚,楊泊幾乎是怒吼了一聲,他抬起頭,眼睛裏迸出逼人的寒光,來呀,你跳吧,從我身上跳過去!


    大頭猶豫了一會兒,他把撞球杆靠在牆上說,那就跳吧,反正這也是筆生意,誰也不吃虧。


    他們重溫了童年時代的遊戲,大頭叉開雙腿利索地飛越楊泊的背部以及頭部,他聽見什麽東西斷裂的聲音,他的心髒被大頭全身的重量震得疼痛,另外有冰冷的風掠過耳邊。楊泊緩緩地直起腰凝望著大頭,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古怪。這是在開玩笑。楊泊囁嚅著說。跳山羊,這是開玩笑是嗎?


    不是玩笑,是你要離婚,是你要借錢。大頭從皮帶上解下鑰匙圈走進屋裏,隔著幾道門楊泊聽見他說,這筆生意做得真有意思,貸款兩萬元跳一次山羊啦。


    楊泊最後從大頭手上接過一隻沉甸甸的信封。他從大頭的眼睛裏看見了一種熟悉的內容,那是睥睨和輕蔑,朱芸也是這樣看著他的。在恍惚中聽見大頭說,楊泊,其實你是個卑鄙無恥的人,為了達到你的目標,我就是讓你吃屎你也會吃的。楊泊的身體再次顫動了一下,他將信封裝在大衣口袋裏,你他媽的胡說些什麽?大頭舉起撞球杆在楊泊腰際捅了一下,大頭對楊泊說,快滾吧,你是隻最討厭的黑球8號,你隻能在最後收盤時入洞。


    當楊泊走進朱芸娘家的大雜院時他的心情總是很壓抑,朱芸正在晾曬一條濕漉漉的印花床單。楊泊看見她的臉從床單後麵遲疑地出現,似乎有一種恐懼的陰影一閃而過。


    錢帶來了。楊泊走過去,一隻手拎高了人造革桶包。


    朱芸沒說話,朱芸用力拍打著床單,一些水珠濺到了楊泊的臉上,楊泊敏捷地朝旁邊跳了一步,他看見朱芸的手垂搭在晾衣繩上,疲遝無力,手背上長滿了紫紅色的凍瘡,楊泊覺得他從來沒見過這麽醜陋的女人的手。


    這裏人多眼雜,去屋裏談吧。


    你還有臉進我家的門?朱芸在床單那邊低聲說,她的嗓音聽上去像是哭壞的,沙啞而含糊,我還沒跟家裏人說這事。我跟他們說暫時回家住兩天,說你在給公司寫總結。


    遲早要說的,不如現在就對他們說清楚。


    我怕你會被我的三個兄弟揍扁,你知道他們的脾性。


    他們沒理由揍我,這是我和你的事,跟他們無關。


    他們會狠狠地揍扁你的,揍你這種混蛋,揍了是白揍。


    你們實在要動武也可以,我是有思想準備的,楊泊的臉固執地壓在晾衣繩上,注視著朱芸在臉盆裏擰衣服的一舉一動,他的表情似笑非笑,隻要能離婚,挨一頓揍不算什麽。


    楊泊聽見朱芸咬牙的聲音。楊泊覺得憤怒和沮喪能夠醜化人的容貌,朱芸的臉上現在呈現出紫青色,顎部以及咬肌象男人一樣鼓脹起來。有話回家去說,朱芸突然踢了踢洗衣盆,她說,別在這裏丟人,你不嫌丟人我嫌丟人,你也別在這裏給我父母丟人,我們說話鄰居都看在眼裏。


    我不但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認為這事丟人,我不知道這跟你父母有什麽關係,跟鄰居又有什麽關係?


    你當然不懂。因為你是個不通人性的畜生。朱芸在床單那邊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壓抑的哽咽,朱芸蹲著將手從床單下伸過來,在楊泊的腳踝處輕輕地掐擰著,楊泊,我求你回家去說吧,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楊泊俯視著那隻長滿凍瘡的被水泡得發亮的手,很快縮回腳,他說,可是你什麽時候回家?我把錢借來了,你該跟我談具體的事宜了。我們選個好日子去法院離婚。


    等到夜裏吧,等孩子睡著了我就回家。朱芸想了想,突然端起盆朝楊泊腳下潑了盆肥皂水,她恢復了強硬的口氣,我會好好跟你談的,我操你媽的x。


    楊泊穿著被洇濕的鞋子回到家裏,全身都快凍僵了。家裏的氣溫與大街上相差無幾,家具和水泥地麵泛出一種冰涼的寒光,楊泊抱著腦袋在房間裏轉了幾圈,他想與其這樣無休止地空想不如好好放鬆一下,幾天來他的精神過於緊張了。楊泊早早地上床坐在棉被裏,朝卡式錄音機裏塞了盤磁帶。他想聽聽音樂。不知什麽原因錄音機老是卷帶,楊泊好不容易弄好,一陣莊嚴的樂曲聲在房間裏迴蕩,楊泊不禁啞然失笑,那首樂曲恰恰是《結婚進行曲》。楊泊記得那是新婚時特意去音樂書店選購的,現在它顯得可憐巴巴而具有另外的嘲諷意味。


    楊泊坐在床上等待朱芸回家,他覺得整個身體都不大舒服,頭腦有點昏脹,鼻孔塞住了,胃部隱隱作疼,小腹以下的區域則有一種空空的冰涼的感覺,楊泊吞下了一把牛黃解毒丸,覺得喉嚨裏很苦很澀,這時候他又想起了俞瓊最後在電話裏說的話,噁心。她說。噁心。楊泊說。楊泊覺得俞瓊堪稱語言大師,確實如此。噁心可以概括許多事物的真實麵貌。


    夜裏十點來鍾,楊泊聽見房門被人一腳踢開,朱芸闖進來,跟在後麵的是她的三個兄弟。楊泊合上了尼采的著作,慢慢從床上爬起來,他說,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打!朱芸突然尖叫了一聲,打死這個沒良心的畜生!


    他們動手前先關上了燈,這樣楊泊無法看清楚他們的陰鬱而憤怒的臉,楊泊隻是感受到他們身上挾帶的冰冷的寒氣,感受到雜亂的拳頭和皮鞋尖的攻擊,他聽見自己的皮肉被捶擊後發出的沉悶的回音,還依稀聽見朱芸忽高忽低的尖叫聲,打!打死他我去償命!楊泊頭暈耳嗚,他想呼叫但頸部被誰有力地卡住了,他叫不出聲音來。他覺得自己像一條狗被人痛打著,在痛楚和窒息中他意識到要保護他的大腦,於是他用尼采的著作擋住了左側的太陽穴,又摸到一隻拖鞋護住了右側太陽穴,之後他就不省人事了。


    大約半個鍾頭以後楊泊從昏迷中醒來,房間裏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沉寂。楊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拉到了燈繩。他發現房間仍然維持原樣,沒有留下任何毆架的痕跡。這很奇怪,楊泊估計在他昏迷的時候朱芸已經收拾過房間,甚至那本尼采的著作也放回了書架上。楊泊覺得女人的想法總是這樣奇怪之至。她竟然抽空收拾了房間。楊泊苦笑著自言自語。他走到鏡子前,看見一張腫脹發青的臉,眼瞼處鼓起一個小包。但是沒有血痕。楊泊猜想那肯定也是被朱芸擦掉的,為什麽要這樣?楊泊苦笑著自言自語,他舉起手輕柔地摸著自己受傷的臉部,對於受傷的眼睛和鼻子充滿了歉疚之情。他身體單薄不善武力,他沒能保護它們。最後楊泊的手指停留在鼻孔處,他輕輕地摳出一塊幹結的淤血,抹在玻璃鏡子上,然後他注視著那塊淤血說,噁心。真的令人噁心。


    第二天又是寒風蕭瑟的一天,楊泊戴了隻口罩想出門去,走到門口看見樓道上並排坐著幾個擇菜的女鄰居,楊泊又回來找了副墨鏡遮住雙眼。楊泊小心地繞開地上的菜葉,頭向牆的一側歪著。後麵的女鄰居還是喊了起來,小楊,你們家昨天夜裏怎麽回事?


    楊泊站住了反問道,我們家昨天夜裏怎麽回事?女鄰居說,怎麽乒桌球乓地響,好像在打架?楊泊往上拽了拽口罩,他說,對不起,影響你們休息了,然後他像小偷似的悄悄溜出了舊式工房。


    街上狂風呼嘯,楊泊倒退著走了幾步。楊泊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恃強欺弱,他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現在風也來猛烈地吹打他,一切都是考驗和磨礪。楊泊想所謂的意誌就是在這樣的夾fèng中生長的,什麽都不能摧垮我的意誌。楊泊這樣想著朝天空吹了聲口哨。天空是鉛灰色的,稀少的雲層壓得很低,它們像一些破棉絮懸浮在煙囪和高層建築周圍。多日來氣候總是欲雪未雪的樣子,楊泊一向厭煩這種陰沉沉的天氣。他希望在售票處會順利,但他遠遠地就看見一支隊伍從售票處逶迤而出;黑壓壓一片,楊泊的雙眼眼球一齊疼痛起來。這是他特有的生理反應,從少年時代開始就這樣,隻要看見人排成黑壓壓的蛇陣,他的眼球就會尖利地疼痛,他不知道這是哪種眼疾的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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