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痛。嫻說,就因為怕痛,斷送了我的一生。我要是做了手術,不會有芝,也不會有你,我就會過上好日子了。我要是跟他走了,現在也用不著看你臉色挨你罵了。那不一定。女人永遠沒有好日子,這跟男人沒有關係。簫一針見血地回答了嫻的臆想。


    嫻在彌留之際好像被一種可怕的意象折磨著。她讓簫給她拿一把刀來。簫說,你要幹什麽?嫻的臉色潮紅,雙眼炯炯發光。簫走到廚房裏,拿刀回來,正好看見嫻微笑著溘然而逝。簫聽見窗外飄來一陣如泣如訴的歌聲。這是送嫻去黃泉之路的唯一儀式了,簫想她為嫻作了解脫,而女人與女人的心其實是相通的。女人的共同敵人是男人,但女人卻是為男人而死,簫想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1987年的夏天簫獨自居住在照相館上。她每天中午從菜場回家,一半時間倚窗冥想,另一半時間用在拖地板樓梯這類家務事上。簫拖著沉重的身子,拎著水桶拖把來往於樓上樓下,重複著同一種單調的擦洗動作。從窗戶門fèng裏擠進了1987年熱鬧的街市聲,但是簫對外麵的世界無動於衷。簫現在是一個人生活了。她竭力把小杜留下的所有痕跡都抹去,其做法酷似當年被拋棄後的嫻的做法。最後她站到椅子上,摘下牆上的結婚照。她取出照片細細端詳了一番,用剪刀把照片剪成兩半,一半是她自己,另一半是小杜。簫把小杜的那一半剪成許多碎片,捧著它們扔進抽水馬桶,然後她很利索地放水衝掉了那些碎片。想到小杜的照片已經混跡於糞便和汙水之中,簫憔悴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稚氣的笑容。簫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去醫院作最後一次圍產期檢查。醫生認為簫有早產的跡象。簫的神色立刻變得憂心忡忡。醫生說,你別著急,不管是否早產,嬰兒都能活下來。簫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擔心沒有時間,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沒辦好呢。醫生說,還有什麽事情比分娩更重要呢?簫輕聲地笑了笑,她說,當然有,不過這事我不能告訴你。第二天簫像往常一樣去菜場工作。她賣掉了很多肉,很快肉案上就空了。簫用抹布擦了擦刀,跑到別的肉攤上割了一塊五花肉。她對同事說,晚上小杜回家,我要招待他吃紅燒肉。簫後來就把那塊肉連同刀一起塞進包裏,有同事好奇地問,這麽重的刀你帶回家去?簫說,這刀快,好用,我帶回家派用場。簫在公用電話亭裏給小杜打了電話。小杜很吃驚,因為簫從來沒給他掛過電話。簫在電話裏的聲音柔弱而自然,她說,等會兒你回家吧。我請你吃飯,談談我們離婚的事情,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傍晚時分小杜如約而至。他帶來了一筐桔子和一袋話梅,那都是簫最愛吃的東西。簫的表現很平常,她在爐邊忙著炒菜煨湯,她對小杜說,你別客氣,現在還沒離婚,我們還是夫妻,夫妻之間沒什麽客氣的。


    小杜的心情忐忑不安。他認為簫的邀請有所企圖,所以一直等著簫的實質性話題。但簫始終不提,她隻是殷勤地給小杜夾菜盛飯。小杜終於忍不住了,他說,簫,你想提條件盡管說吧,我會盡量滿足你。說吧,你想要多少錢?簫從容不迫地盯了小杜一眼,她說,為什麽提錢的事?我如果要十萬元你拿得出嗎?你拿不出,我也不想要你的錢。小杜說,那麽孩子由我來付撫養費吧,每月八十元夠嗎?簫搖了搖頭說我生的孩子我自己養,跟你沒關係,孩子也用不著你撫養。小杜感到疑惑不解,他看著簫平靜從容的臉,突然覺得她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小杜說,我真的沒想到你對我這麽寬容,那麽你到底還希望我做些什麽?簫這時候嫵媚地笑了一笑,她凝視著小杜的臉,過了很長時間,最後她用一種輕鬆自如的語調說,你今天睡家裏吧,我跟你情義未斷,今天夜裏做最後一次夫妻吧。最後一次,一了百了,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誰也別管誰。夜裏十點鍾左右,小杜茫然地爬上了床。小杜與簫大約保持著一拳之隔的距離躺著。他再次溫習了簫的身體所散發的女性氣息,想起他的這段短暫的婚姻經歷,小杜痛切地感受到生活的種種矛盾。有許多話想與簫談,但簫對空泛抽象的話題從來是不感興趣的。小杜偷偷地觀察簫的睡姿。簫側臥著,臉朝向他這一邊。借著月光可以看見簫的眼睛是閉著的,剛剛燙過的頭髮無力地捲成一團,遮蓋了她的一半臉部表情。小杜想她也許很累了,而他也很累了,他們都需要睡覺了。因為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該做的事也都已做完。淩晨二點,當窗外第一輛送牛奶的三輪車哐噹噹地駛過時,簫輕輕地下了床。她走到鏡子前,借著那一點幽暗的反光整理了一下淩亂的頭髮。簫看見自己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間裏閃著灼熱的光亮。她在房間裏來回踱了一圈,最後從書架上抽出那把割肉刀。也就是這時候,簫感覺到了分娩前最厲害的陣痛,她的整個身體都在這種異常的痛楚中下墜,簫掙紮著朝床邊走過去。她一直想在分娩前完成這件重要的事情。但現在不行了,分娩前的陣痛使簫脆弱乏力,她的意誌也在這一瞬間迅速崩潰,簫舉著她用慣了的割肉刀,她知道她已經無法下手了,也許她本來就缺乏這種力量。絕望、恐懼和疼痛交織在一起噬咬著簫的心,簫猛地爆發出一聲悽厲的哭聲,她看見自己的持刀的手頹然垂下,當地一聲,那把刀沉沉地掉落在地。小杜驚醒時看見簫哭泣著朝門外挪。小杜說,你怎麽啦?簫聽見小杜的聲音放聲大哭,她斷斷續續地說,送我去醫院,我的羊水破了,我要生了。


    簫在市婦產醫院產下了一個女嬰。簫在分娩時不停地哭泣,助產士們以為她是怕疼,她們當然無法分辨產婦們哭泣的內容,其實每一種哭泣的內容都是不盡相同的。小杜作為家屬在產科病房裏照顧簫和嬰孩。簫從產床上下來後沒有同小杜說過話。到了第三天,護士們把嬰兒車從裏麵推出來,簫一眼就認出了她的女兒,她指著嬰兒車對小杜說,左邊第三個,去抱來吧,那是你的女兒。簫的奶水很足,她給嬰孩餵奶的動作協調而熟練,這讓小杜很吃驚。小杜坐在一邊,看簫給嬰孩餵奶。陽光從病房的百葉窗折射進來,簫的憔悴而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隱隱約約的金黃色,簫凝視著她的孩子,目光柔情似水,旁若無人。小杜倏然發現簫原來也有著一種美麗,小杜又想,哺辱的女人也許都是美麗的。後來簫終於說話了。簫一邊輕輕拍著熟睡的嬰兒,一邊淡淡地問,你看見地上那把刀了嗎?


    看見了。小杜狡黠地一笑,他說,其實那天夜裏我根本沒睡熟,我知道你有陰謀。


    你知道我想幹什麽嗎?


    知道。我還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我一點也不害怕。如果不是這孩子,說不定我就下手了。我豁出去了。如果這樣就會發生格鬥。你怎麽打得過我呢?一般來說,女人都敵不過男人。我不相信。走著瞧吧,小杜,我不會輕易地放過你。這是1987年的深秋。這一年許多青年婦女在打離婚,簫隻是其中的一個。


    離婚指南


    整整一夜,冬季的北風從街道上呼嘯而過,舊式工房的窗戶被風力一次次地推揉,玻璃、木質窗框以及懸掛的胳肉持續地撞擊著,對於失眠的楊泊來說,這種討厭的噪音聽來令人絕望。


    房間裏有一種凝滯的酸臭的氣味,它來自人體、床鋪和床鋪下麵的搪瓷便盆。楊泊聞到了這股氣味,但他懶於打開窗戶使空氣流通起來。楊泊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一夜,孩子在熟睡中將一隻腳擱到了他的腹部,楊泊的一隻手抓著孩子肥厚的小腳,另一隻手揪住了自己的一絡頭髮。他覺得通宵的失眠和思考使他的頭腦隨同麵部一起浮腫起來。在早晨最初的辱白色光線裏,楊泊聽見送牛奶的人在街口那裏吹響哨子,一些新鮮活潑的人聲市聲開始了一天新的合奏。楊泊知道天亮了,他該起床了,但他覺得自己疲憊不堪,需要睡上一會兒,哪怕是睡五分鍾也好。


    先是孩子醒了。孩子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聲啼哭,於是朱芸也醒了,朱芸的身體壓在楊泊身上,從床下抓到了那隻便盆,然後朱芸坐在被窩裏給孩子把尿,便盆就貼著楊泊的臉,冰涼而光滑。他聽見朱芸嘴裏模擬著孩子撒尿的聲音,她嘴裏的氣息溫熱地噴到楊泊臉上,類似鹹魚的腥味。楊泊睜眼在妻子身上糙糙掠過,朱芸的頭髮散亂地被垂著,粉綠色的棉毛衫腋下有一個裂口,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她的臉色顯得枯黃髮澀,楊泊不無惡意地想到了博物院陳列的木乃伊女屍。


    你該起床了,去取牛奶。朱芸瞟了眼桌上的鬧鍾說。


    楊泊朝外側翻了個身。這句話也是他們夫婦每天新生活的開始。你該起床了,去取牛奶。幾年來朱芸一直重複著這句話。楊泊突然無法忍受它的語調和內涵。楊泊的腳在被子下麵猛地一蹬,他說,我要離婚。朱芸顯然沒有聽清,她開始給孩子穿棉衣棉褲。朱芸說,我去菜場買點排骨,你馬上去取牛奶,回來再把爐子打開,聽清楚了嗎?


    我要離婚,楊泊把腦袋蒙在被子裏,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很沉悶,語氣卻很堅定。床板咯吱咯吱地響了一會兒,朱芸走出了房間。她打開了有線廣播的開關,一個女聲正有氣無力地播送天氣預報。關於最高溫度和最低溫度,關於風力和風向,關於渤海灣和舟山群島的海浪和潮汛。楊泊不知道這些東西和他的主活有什麽聯繫,他也不知道朱芸為什麽每天都要準時收聽天氣預報。現在他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倦意,他真的想睡一會了。


    大約半個鍾頭以後,朱芸拎著菜籃回家,看見孩子坐在地上,將糖果盒裏的瓜子和水果糖扔得滿地都是,而楊泊仍然沒有起床,你今天怎麽啦?朱芸溫怒地走過去掀被子,你不上班嗎?你不送孩子去幼兒園啦?她的手被楊泊突然地抓住了,她看見楊泊的頭和肩部從被窩裏慢慢升起來,楊泊的眼睛布滿血絲,一種冰冷的陌生的光芒使朱芸感到很迷惑。


    我要離婚,楊泊說。


    你說什麽?你是在說夢話還是開玩笑?


    說正經的,我們離婚吧。楊泊穿上假領,濁重地舒了一口氣,他的目光現在停留在牆上,牆上掛著一幅彩色的結婚合影。楊泊的嘴角浮現出一絲暖昧的微笑,他說,我想了一夜,不,我已經想了好幾個月了,我要離婚。


    朱芸抓住棉被一角怔在床邊,起初她懷疑地看著楊泊臉上的表情,後來她便發現楊泊並非開玩笑,朱芸的意識中迅速掠過一些楊泊言行異常的細節。一切都是真的,朱芸臉色蒼白,她看著楊泊將他汗毛濃重的雙腿伸進牛仔褲裏,動作輕鬆自如,皮帶襟上的鑰匙鏈叮叮噹噹地響著,朱芸揚起手朝楊泊摑了一個耳光,然後她就嗚嗚地哭著衝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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