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卻以正常的速度生長著,她從早晨啼哭到深夜,但她活著。嫻有一天細細地打量了芝,發現女兒的眉眼更多的像自己,而不像孟老闆,這使嫻動了惻隱之心,她把乳頭塞進芝的小嘴裏,拍著芝說,你為什麽要像我?像了我以後沒有好下場的。我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


    產後的嫻不事修飾,終日蓬頭垢麵,她很長時間不照鏡子。再次站到鏡子前她幾乎認不出自己,身材變得肥胖不堪,而那雙曾備受攝影師稱讚的鳳眼也因嗜睡失去了光彩。她想以她這種模樣是再也無法上銀幕了。


    理髮師老王頻繁地進出於嫻的家中,嫻看不起這個瘦小的女人腔的男人。她從來不跟老王說話,而老王總是有話無話地搭訕。在飯桌上老王一邊讚美菜餚的味道,一邊用膝蓋輕輕地碰撞嫻的腿。嫻把腿縮回來,說,噁心。嫻的母親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後果,她對嫻說,嫌噁心你別吃,誰讓你吃了?嫻覺得這種情景很有趣,像電影中的場麵,但卻真實地出現在她的家庭生活中。另外,她也覺得母親很可憐,活了半輩子後把自己託付給這個沒出息的男人。嫻還擔心母親會不會把積蓄倒貼給老王。如果是這樣,嫻不會聽之任之,她會作主把老王趕走。


    預料不到的是事情後來發生了奇怪的變化。


    有一天老王對嫻說,你的頭髮該做一做了,跟我去美發廳吧,我給你做個長波浪,包你滿意。嫻沒有說話。老王又說,你放心,不收一文錢,跟你收錢不是見外了嗎?嫻摸了摸她的亂發,她想是該做做頭髮了。但是她不想出門。所以她還是沒說話。老王最後說,你要走不開,我可以把工具帶回來,憑我的手藝在家裏也能做出長波浪,嫻說了一句,隨便。嫻後來習慣於對人說這隨便兩字。


    下午老王果真帶了一包美發工具回來。嫻洗好了頭髮以後就端坐在凳子上,起初她懷裏抱著芝,老王讓她把孩子放下,她就順從地把芝放到了床上。嫻端坐著恍惚想起上次做頭髮還是孟老闆陪她去的,是一家最有名的美發廳。好像還看見了胡蝶,她也在那裏做頭髮。現在想起來一切已經恍若隔世了。


    你的頭髮很好,我就喜歡這種又軟又鬆的頭髮。老王的手輕輕撫弄著嫻的頭髮。


    別奉承我了,沒意思。嫻回頭說,你快點做吧。


    做頭髮不能急。老王在後麵笑了笑,好事都不能著急。


    嫻感到老王的手柔軟地梳弄著她的頭髮,電吹風嗡嗡地響了起來。熱風不停地吹向嫻的頭部,她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昏昏欲睡,不知什麽時候她警覺起來,老王的一隻手開始順著她的脖頸下滑,它已經停留在她的肩背處了。


    老王,規矩點。嫻說。


    做頭髮都是這樣的,尤其是在家裏做頭髮。


    胡說八道。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嫻在老王的那隻手上狠狠地打了一記,她喊道,我可不是她,讓你白吃了豆腐。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在我身上瞎摸?


    這話說哪裏去了?我可是一片好心。老王不羞不惱地嬉笑著說,虧你還拍過電影,這麽不開化?


    嫻受到了傷心的一擊,她的眼圈有點紅了。同時嫻的緊張戒備的身體開始鬆弛下來,她突然覺得老王的攻擊毋需抵抗。也許她已經沒有資格對老王作這種抵抗。嫻回頭看了看老王的那隻手,那隻手與孟老闆的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一樣的碩大蒼白,充滿了情慾,嫻心想男人與男人並無二致,隨它去吧。


    電吹風嗡嗡地響著,老王的手溫柔地遊弋於嫻的敏感部位,嫻漸漸呼吸急促起來,她覺得臉上很熱,而身體像風中楊柳無力地顫慄,奶汁被擠壓後洇濕了內衣。她有一種快速墜落的感覺。當嫻和老王倒在地上時,她聽見電吹風仍然嗡嗡地響著,床上的芝啞聲啼哭,她還聽見樓下壽衣店裏有人在大聲爭吵,好像是為了一隻花圈的價格問題。


    對於嫻來說,這個午後不可思議,但是已成定局,嫻後來總是回憶起一隻蒼蠅,那隻蒼蠅從窗外飛來,叮在老王白皙而瘦削的臀部上。


    嫻視一切如流水。當嫻的母親把老王揪出被窩時,嫻隻是把被子卷緊,沒有任何表情。


    她看見母親尖叫著追逐赤條條的老王,用掃帚抽打他的背部。嫻笑了笑說,打吧,狠狠地打,這種男人該打。當時的場麵不忍卒看,嫻的母親涕淚交加大發雷霆,理髮師老王東躲西藏,而搖籃裏的芝因受驚嚇拚命地啼哭,隻有嫻靜靜地躺著,漠然注視著他們。嫻的目光與母親相遇。母親的眼神裏有一種冰涼的絕望的東西,這使嫻心有所動,她翻了個身,把臉對著牆壁。牆上的白紙已經破裂,陽光透進窗子在紙縫裏閃閃爍爍。這是1939年的秋季。


    隔了幾天,嫻正在午睡,她聽見母親喊她的名字。嫻覺得母親的聲音非常模糊,她好像隔著門跟嫻說話。而嫻始終沒睜眼睛。


    老王拿了我兩隻大戒指,你什麽時候去要回來。


    你給他的,你不會自己去要嗎?嫻說,真讓人噁心。


    我要出門了。我顧不上這些了。母親最後幽幽地說。


    嫻聽見了母親走下樓梯的遲緩滯重的腳步聲,她當時無法預知母親從此一去不返,隻是根據腳步聲判斷母親離家時穿了一雙高跟皮鞋。


    母親失蹤的最初幾天,嫻沒有往壞處想,她猜她也許去蘇杭一帶旅遊散心了,甚至還猜測母親會不會有另外一個男人,也許他們私奔去了什麽地方。半個月後,嫻被告知,她母親的屍體在近郊的湖中被漁民的漁網捕撈起來,屍體已經發臭了。警察局的人對嫻說,你去收屍吧。嫻如夢初醒,她臉色蒼白,搖著頭說,不,我不去,隨便你們處理吧。我最怕見死人了。警察說,可她是你親生母親呀。嫻沉默不語,她掰弄著手指甲想著什麽,最後她自言自語說,真不值得,為這個臭男人尋死,太不值得了。


    嫻記住了母親最後的遺言。後來她抱著芝去了國光美發廳。在美發廳裏嫻充分地顯露了她性格中潑辣的一麵。她看見老王後揚手就扇了他一巴掌,美發廳裏秩序大亂。眾多的理髮師和顧客圍了上來,嫻當眾勒下了老王手上的那隻金表,然後索要另外二隻戒指。理髮師老王窘迫至極,矢口否認兩隻戒指的存在。嫻想它們肯定已經戴在哪個女人手上了,而且母親一死死無對證,對此她早已有所預料。在一番互相羞辱以後,嫻打了老王第二記耳光。她說,兩記耳光換兩隻戒指,老王你又討大便宜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嫻把那隻金表往衣服上擦擦,戴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然後她抱著芝從容不迫地離開了國光美發廳。


    嫻大鬧國光美發廳的軼事被目擊者談論了好幾天,過後也就被漸漸遺忘了,因為兩個當事人都缺乏名望。


    故去的照相館老闆娘給嫻留下了五百塊大洋和一小盒金器,嫻翻箱倒櫃搜尋了家中的每個角落,最後確認她不會找到其它東西了。她冷靜地盤算了一下,這些錢財最多能維持三五年的生活。嫻對未來第一次感到深深的迷惘和憂慮。她站在窗前凝望外麵繁華的街道,一家商店的留聲機播放著金嗓子周璿的歌。一個她認識的女演員從皮貨店裏拎著貂皮大衣出來,上了一輛小汽車。一陣鞭炮聲從廣東飯店傳來,那肯定是婚宴的場景。嫻想她已經被外麵的世界徹底拋棄了,現在她隻有五百塊大洋和一小盒金器。追本溯源,她不得不想到芝,某種程度上是芝釀成了她的悲劇。有時候嫻聽到芝在搖籃裏飢餓的哭聲,她讓芝長時間地哭著,似乎這樣使她的怨恨沖淡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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