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僵坐片刻,他驀地拂開一案的奏摺,自側取出一則官牒,略一書寫,又覆上印鑑。將官牒置在他麵前,他未再說什麽,低頭轉回向奏摺。


    “謝陛下。”執起那一份出禁官牒,廣常靜靜頷首,無聲退走。


    “等等。”就在他即將邁出殿門的一瞬,李復瑾倏然又叫住他。


    廣常遲疑地頓住腳步。


    等了許久,身後都再未傳來聲響。


    就在他認為他再不會有何言語的時刻,一聲低語靜靜傳來,語線嘶啞,“離宮前,你去看看她吧。”


    “……”


    “終歸你們,主僕一場。”


    ·


    夜已寂落,天際泛起淡紫色的微光,星月寥落。


    廣常停下馬車,自車上大大小小的木箱中拉下一個半人高的木箱,匆匆步入汝墳殿。方開殿門,他立即看到了那道印象中的人影,立即呼喚,“公主。”


    慕容素似乎早便等候在內,聞聲抬了下頭,“可都籌備好了?”


    “嗯。”他點了點頭,可不由地,心中又升了幾許悲傷,眼眶微微泛了霧色。


    “公主真的不打算走嗎?”忍了很久,終於還是將心中的話說出口,神情悲涼,“奴才……不想看見公主死。”


    慕容素隻是笑,沒有迎向他的目光,麵龐淡然,“我走不了的。”


    “娘娘,我採集好了!”說話間殿外傳過一陣步聲,伴隨著女子歡悅的聲響,一道身影很快躍進,正是被遣去集花的琉畫。


    慕容下意識露出微笑,望向那一整筐淡粉的春桃,一朵朵綻得瀲灩,正如少女燦爛的笑靨,正值最好的年華。


    看見廣常,琉畫似有些詫異,還不及問詢,慕容素已先遞去一杯溫茶,“看你滿頭大汗,先喝口茶。”


    她不曾狐疑,採集了一整天,大抵真的渴急了,一口傾酌下去,略略平息了呼吸。她頓了頓,想回身與慕容素說什麽,卻驀地,整個身體瞬間僵住。


    一整筐的春花嫩瓣瞬時墜地,洋灑了一片粉瓣殘花——


    琉畫完全怔住了,她想抬起自己的手臂,卻驚詫發覺自己渾身全無力氣。她動了動手,整個身子卻瞬時傾倒,被廣常攔住才沒摔落在地。


    啟開木箱,廣常將琉畫放進去。箱內置了一些衣物,掩著兩側幾個隱蔽的氣孔。慕容素自箱邊蹲下身,靜靜注視著她。


    “琉畫,你聽我說。”


    幾乎猜到了她究竟想要做什麽,琉畫的眸中瞬時湧起了淚。


    “廣常要出宮去了,我讓他帶你一起走。你出了宮,就馬上離開雲州,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再回來。”


    她也忍不住有些想哭,沉了一口氣忍住了泣意,將一樣東西放在琉畫懷中,“雲州城西的雲山上,有個如月亭。他會帶你到那裏,你對那裏的人說,是我的婢女,自會有人好好安頓你。”


    那是一封密封好的信箋與一枚刻了月徽的尋索令。她碰了碰那封信,吩咐道:“這封信,你需在到了如月亭後,見到一名叫君隱的人,才可打開。無論裏麵寫的是什麽,記得,你必須要冷靜。如月亭的人會依你自己的心願去安排你今後的生活。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琉畫說不出話,隻能用力搖頭。大顆大顆的淚墜下來,眼神既是不舍也是不願,更多的是擔憂。


    慕容素知道她所擔憂的是什麽,輕拭去她麵頰的淚,偏自己墜下一滴淚來,她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我實在太明顯,所以不能跟你們一起走。但你相信我,我會很快脫身去和你匯合。”


    她一瞬睜大了眼,眸中閃過一絲訝異,慕容素讀懂了她在問什麽。


    “當然是真的。”她有些哽咽,刻意頓了一頓,強壓下了翻湧的難過,才繼續,“你忘了我是誰?我是定國公主啊!會有人去救我的。不準哭,安心在如月亭等著我。”


    她說完了這一句,再無法繼續平靜說下去,立即起身閉合上箱蓋,嵌上一枚銅鎖。


    將鑰匙交到廣常手中,慕容素微笑,“廣常,交給你了。”


    “公主!”


    廣常一直隱忍的淚再控製不住,驀地跪下來,重重磕下幾個頭。


    拭淨了臉頰的殘淚,慕容素將他扶起,“快走吧。”她鄭重吩咐,“宮禁森嚴,如月亭遙遠,你萬事需加小心。”


    廣常點頭,道:“公主,保重。”


    “保重。”


    最終隻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靜望著馬車逐漸遠去,慕容素默默注視,許久關闔了門。


    靜立少頃,她決然轉身,向著汝墳殿最深處步去,亦同步向她為自己所設定的,最終的結局——


    第143章 離夢


    慕容素覺得,自己仿若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她隻見暖陽昏黃,小苑寧靜。那座山苑矗立在山野深處,恬淡而清寧。苑中有一顆樹,古老而繁茂。春日會開花,夏季是綠葉。到了秋季,葉子變黃,經風微徐,總是輕飄著自半空打旋。她喜歡踩著那些枯葉,喜歡聽那些枯枝衰葉在腳下碾出細微響動,又清脆,又靈動。


    可她很寂寞,一直很寂寞。她生活的很好,周圍的人將她照顧得十分優渥,卻沒有人可以跟她玩鬧。她唯一的朋友是娘親送的紙鳶,那是一隻黑白的燕,似乎該是漫天飛翔的,但那燕的天空仿佛永遠隻有院落這般大小,永遠有一根棉線拉扯,以免它飛到太遠的地方去。


    終於有一天,娘親帶她走了出去,帶她遊歷了民間,帶她走過了很多地方。她還記那是一個冬季,漫天飛雪,她肆意在雪裏奔跑,從不覺得冷。跑著跑著,她猝然一跌,就那樣跌在漫天雪地裏。


    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那個層層雪地裏掩埋的孩子。渾身傷痕累累,血跡瀰漫,染紅了雪白的雪。


    那是她的第一個朋友。一個沒有姓名,沒有家人,沒有來去處的朋友。


    娘親救起了他,也救活了他。他寡言少語,神思淡漠,冷靜得不像個幼齡的孩子。娘親看出了他身上不同尋常的素質,於是授他習武,賜他淬鋒。娘親說過,他這樣的韌力,該是一件最鋒利的武器。可是這樣好看的一個男孩子,好看得如同一枚冰涼無暇的玉,怎麽可能隻是一件武器?所以,他該是鈺,莫鈺。


    她以為自己便會永遠這樣生活下去了,與娘親、莫鈺一起,這樣平靜又安然地生活。可是突然有一天,兵馬侵襲,戰火紛起。他們說魏國隕滅了,就好像一顆耀眼的灼星,毫無預兆地墜落,墜到了世間所有人都望不見的深處,再沒有聲息。


    她還記得,那是娘親最久的一次沒有來見她,整整有十日,不曾見到娘親的身影。她一直坐在樹下,等著娘親自山間那條小道過來。莫鈺伴著她等待,她等啊等,等啊等,可最終,等來的卻隻是一個陌生人。


    那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男人。


    他說,他知道她叫素素。


    他說,他是燕國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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