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吧。”隔了少頃他低低開口,聲色俱是啞澀。


    不知不覺已行至汝墳殿前,大殿門庭半敞,隔著清池曲橋,猶見殿內玲瓏輝煌。李祁景不禁讚嘆,“民坊都傳汝墳殿乃宮中仙闕,我還思索這樣一處盛殿被封實在可惜,而今你怎就突然想通了?”


    他漠然地看著殿門,話語極緲淡,“左右不過一處死物,有何想不想通。”


    李祁景揚了揚唇角,方想又說什麽,話音卻突然被殿內的一道驚喊截斷了。


    “公主!”——


    二人俱是瞬間一怔,共同向殿內望去。


    遠遠相望,透過半開的殿門,僅能遠遠望見兩道女子的身影。一襲碧衫的女子坐於石案之後,似乎有些無措地望著麵前的宮婢。那宮婢蘭色衣裙,輕紗拂麵,身影瘦弱而枯槁。她雙手緊扣著女子的裙擺,絮絮哭泣,“公主,你竟還活著,奴婢參見公主!”


    碧衣女子似有些迷茫,麵對著淚眼盈盈的女子,完全不知所措,怔怔地道:“我……不認得你。”


    宮婢似乎怔了怔,旋即哭道:“公主,我是如歌,您可還記得?奴婢是汝墳殿的掌事宮女,如歌!”


    李復瑾的目光驟然凝縮,一剎那,緊盯住了苑中那道淺碧影子。


    姣好的素顏透出的卻是三分奇異三分空惘,完全錯愕不解,逃避般退後幾步,“姑娘想是認錯了人,白芷乃一介民女,實非姑娘所言的……公主。”


    宮婢詫了一瞬,隨即,現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公主難道忘了?如歌,如笑,廣常,以及莫護衛……如歌如笑伴您十餘年,連名字都是為您所賜。公主想來活潑,常與如笑偷遣出殿。每當這時,莫護衛總會斥責,可是不多時,公主又會舊技重演,讓莫護衛無可奈何……”


    “廣常與如笑年紀小,總是喜歡伴著公主玩鬧。莫護衛向來嚴肅,但常常一邊訓斥不允,一邊又庇護縱容。公主還曾與一宮妃交好,是陛下親封的宋皇妃。公主與宋皇妃姐妹相稱,常被陛下取消亂了輩分,卻執意不肯改口。”


    “公主身邊還曾有一個侍衛,後來因戰績顯赫被賜封監軍令,陛下還曾將公主許配,正是當今的陛下。如若陛下不曾發兵宮變,而今他會是公主的駙馬,公主可還記得?”


    宮婢自顧敘說,片碎的話語殘破淩亂,飄入不同人的耳朵。李祁景聞聲驀然色變——


    女子卻依舊無動於衷,眉目露出迷茫,仿佛絲毫聽不懂。


    春風微徐,殿簷之上,五彩斑斕的琉璃鈴微微作響。如歌神色一動,忽地仿佛想起什麽,道:“對!公主可還記得那個琉璃宮鈴?公主十二歲時,曾見那簷鈴流光溢彩,一定要攀梯取到,結果不甚摔了下來,還摔傷的手臂,公主的右臂上留了一道疤,那疤就在——奴婢指給您看!”


    說著,她突然撲上前,不由分說,粗蠻地脫開女子寬長的袖擺。


    寬大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白如嫩藕般的臂膀,膚若玉脂,潔白無瑕,卻無任何疤記。


    如歌怔住了,她呆呆地看著她潔白的手臂,神情開始迷離,“你……”


    反覆看了許久,她突然脫開她的手,“你沒有……”


    “你不是……”


    “你……”


    容色的變化越來越大,迷亂而不可思議,她緩緩站起身,猝然間出手一推,直將她推搡在地,“你不是公主!”


    “娘娘!”恰逢謹書琉畫步至外殿,目及此幕,登時一驚,連忙趕上前。


    謹書一巴掌甩過去,“賤婢!竟這般衝撞昭儀娘娘!不要命了麽!”


    “……娘娘?”如歌似乎不知道痛,跌坐在地上,兀自低聲呢喃,“對……你是娘娘,你不是公主……”


    “大燕早就沒了……公主也死了……”


    “你怎麽會是公主……”


    “公主……公主……”


    ……


    大片大片的淚花砸下來,她吃吃地開始地笑,淚水伴著笑聲簌簌滑落,聞著哀絕而悽厲。


    “公主——”猝然間她一聲嘶喊,忽地掠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後殿奔去,很快不見了蹤影。


    少了毫無邏輯的哭言碎語,殿院立即靜了下來。


    淩亂的言語消失了,謹書琉畫卻心悸猶存,嚅聲抱怨,“這是何處來的婢子?簡直就是個瘋子!”


    側首瞥見慕容素,琉畫低聲寬慰:“娘娘可曾嚇到了?說來也真是倒黴,先是淇皇妃,再是這個怪宮婢。就因娘娘與那個什麽見鬼的公主貌似一些,如今又住進這個公主的舊日寢居,便平白惹了這麽些個麻煩!”


    她輕輕搖頭,臉上的神色依舊迷惘不解,沒有一丁點的悲傷。


    不遠處的兩道視線神情各異,又聽了少晌,李祁景收回目光。


    “你看,我就說她不是。那婢女是那公主的貼身侍婢,如今連她也證實了,你可安心?”


    深邃的瞳仁看不出他此刻的心緒,李復瑾的唇角抿起,未說出一句話來。


    不知為何,望了如今這一幕,他心底卻隱然的失望。仿佛一塊巨石沉入了湖底,攪亂了整片心湖的漣漪。


    不是她……


    原來,一切都不過是他的臆想。真的……不是她……


    ·


    日影西斜,夕暉籠映著黛靑天際,落了昏黃日暈。


    慕容素沐浴過後,倚在殿院中等月賞景。半幹未幹的墨色長髮垂散,還綴著點滴的水珠,落在衣袂散綻成花。


    不多時,琉畫步上前,輕喚道:“娘娘。”


    慕容素抬了抬眼。


    一個精緻的木製小籠拎到眼前,其間一直渾身黃翠的小鳥,眸子深黑如豆,見到有人,求饒般張口鳴叫幾聲,嘶聲似歌清脆。


    慕容素“訝”了一聲,神色到沒有太大的波動,隨口問道:“怎麽會有一隻鸝鳥?”


    “娘娘可喜歡?”琉畫淺淺微笑,“謹書方才前去內廷,正見幾個小內監捉了這隻鳥。他們人粗,本就是圖個樂子,捉了又不會養,正巧見了謹書,便叫她拿來了。”


    她默默地望,似乎想起什麽,思緒有些發飄,“……這種鸝鳥身型輕巧迅速,很是難捉。他們能捉到,足見運氣還不錯……”


    定了片刻,她伸出手,指尖碰上了籠門的機括。


    “娘娘打算放生嗎?”


    慕容素一怔,手中卻忽然猶豫了。


    ……


    不打算養?


    它不該被關在籠子裏。


    ……


    眸中的情緒被一剎掩埋,凝滯了半晌,慕容素收回了手,“算了。”


    不知她究竟想要如何,琉畫拎著籠子立在原地,進退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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