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據實稟報,“是個農家民女。”


    以耕耘墾殖為生農戶女子習藝者可謂稀見,更何況又能藝技超群?他淡地一笑,微揚的唇角隱露鄙夷,似乎不太相信,“何戶女子?可技壓沈妙逸?”


    一張復刻的官牒遞至麵前,素白的紙箋上淡墨輕染,僅有寥寥數個字。


    ——雲水村,白芷。


    他捏起素箋,淡瞥了一眼便隨意撂下,重新看向麵前的殘棋,眼神泓邃不知在思索什麽。


    ·


    雲水村坐落在雲州城外的百裏開外。依山傍水,倚田而居,村中民戶近百,世代以農耕為生,日子豐盛富庶,恬淡而閑逸。


    正是清晨,天光空濛。村中已有村婦起早,三三兩兩互伴著往村邊的溪池采水。清晨的溪水清澈甘甜,最適烹食煮茶,以之浣衣,更是連襟袖都可彌染晨露的馨氣,經久不散。


    一聲聲笑鬧聲自溪邊傳來,伴著水流潺潺。不多時,一個淡衫碧裙的女子自村頭走來。


    那女孩身形窈窕,眉目似畫。素紗遮麵,瞳眸低垂,僅露出一雙蝶翅般的雙睫。她的額間有一處微小的胎紋,如一片淡緋的彎月及額,平添了一抹清寂之色。


    見她臨近,談笑聲漸漸淡了,周圍的村婦相互一覷,默契般一同離遠了些。


    女孩卻恍若未見,兀自行至溪塘邊斂了水,又兀自默默離去。


    雲水村的村民都知道,村中這近百戶中,唯有村頭的白家女兒不能擅惹。


    白家本是一戶普通農戶,除卻家貧田稀,本與其他村戶並無過多交集。白家的主人白老三生性馴良本分,可惜命卻不好,一場大火燒沒了房地,父兄盡喪,老婆又在難產時動了生氣,不多久便撒手人寰,身邊僅剩下個不足月女兒,彼此相依為命。


    好在老天待白老三雖薄,奈何他性子倔強堅韌,僅憑靠著自己那一雙手,硬生生撐起了這個貧瘠的家。其女白芷雖與村中人交流不多,但人人盡知那是個乖巧恬順、貌美清麗的女子。尤其是她額間的那一枚緋月胎記,更如龍目之睛,使其清樸中又隱透了抹媚色。


    白芷除卻話少能幹,又難得的孝順,盡管生活苦累,也從未有過訴怨。更在去年,同白老三一起在城中尋了個大戶人家的下人生計,雇酬待遇豐厚。眼見父女二人苦盡甘來,誰知竟就這時平生了意外。


    那一日雲水村本如往常一斑,大半勞作的村民卻忽聞白家女兒的哭喊。據說是那大戶人家的公子見白芷月貌花容,徒生了歹意。白老三得知後氣急敗壞,怒火騰騰地找主人家理論,結果因此得罪了權貴,慘遭人活活打死。混亂中白老三命白芷回村躲避,不想還是遭人追至,生生被人強擄了去。


    待她再回來,整個性情都變了,終日沉默素巾拂麵,更不與人親近。據傳那公子有家有室,原配夫人見她膚白貌美,心生嫉恨,命人毀去了她的臉。容貌沒了,公子心生厭棄,便將她攆出了府門,再不問津。


    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遭遇幾何?想來並不難猜。隻是更多不脛而走的卻是流言。村中的老人都言她眉目敏銳,月上天庭,是天煞的麵相,故才克得家人接連亡去。更是教整個村人都避之不及,唯恐禍及自身。


    而這一日,各家村婦同往常一斑同她保持距離。待她行遠,才恍然發覺不遠處一男子策馬而立,默默觀察她許久。終於甩韁行近,停在了白家門口。


    ·


    一聲嘩響,冰涼的水灌入鍋底,騰起的熱油瞬時飛崩,濺起星點油漬。


    爐中的火漸漸旺了,灼得鍋中油液沸騰。幾株綠菜下鍋,經過幾番往來翻炒,調撒佐料,漸漸漫出了香氣。


    將做好的飯菜置在桌上,女子抵門低喚幾聲。不多時,破舊的暗門被緩緩推開,步出一個十五六大的少年。


    白芷逕自落座,拂麵的紗巾輕輕揭落——現出一張清靈雋秀的麵龐。


    “吃飯。”她淡聲對少年命令,駕輕就熟地擱置好碗筷。


    少年慢騰騰地走上前,執筷的手猶豫了幾番,終是未能落下。他似是有話,欲言又止了許久,最終撂下筷,“姐,你真的要去王府?”


    女子舀湯的手微微一頓,眼瞼輕黯,默默垂下眉目,“嗯。”


    靜滯半晌,少年騰地站起來,“你非要去送死不可麽?!”


    “我不是去送死。”平靜地遞了他一碗湯,她螓首略偏,神色淡淡的,“我是要那些該死的人死。”


    “你鬥不過他們的!”他心急如灼,緊握的指節直泛青白,“難道你忘了白芷姐姐是怎麽死的?”


    “不試過又怎知一定鬥不過?”她也似乎有了些不耐,秀美的麵龐一片凝肅,“就是因為白芷,我才更要試一試!”


    迫人的語氣使他生生噤聲——


    許是極少見過她這般疾言厲色,少年喉中一扼。唇瓣輕翕,卻終未說出話來。


    ……


    雲水村白家確有一女白芷,然而,卻自然不是這一位。


    那場流火,焚了皇城,燃盡汝墳殿,也毀去了大燕國。在最後一刻,兵隊下令屠戮殺盡慕容皇室。她才知道,那個人自始至終,根本就不曾想讓她活著。


    數年來的朝暮相處,海約山盟,而今回望,都不過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大燕上萬禁軍將士,宮城無數內婢宮眷,除卻她與小楓倖免苟活,全部灼燼於那場大火之中。


    她本想忍恥赧顏地活著,可現實卻不允——那些惡霸地痞欺她孤苦無依,權貴豪商欺她無財無勢,連孩童都可欺她柔弱之力。她流浪民坊,跟過流民同眠共寢,跟過乞丐風餐露野,甚至跟過道旁的流浪狗爭搶吃食……昔日萬人之上的公主,如今卻不過一個令人鄙夷的棄女流民。


    直至遇見白氏父女——


    可是不曾想,他們卻死了。為了救她,死在那些禽獸惡棍的手中。


    當她得知白芷為了掩蓋她的行蹤,而被那些對她見色起意的豪強拖走時,已經太晚了。她匆匆趕過去,見到的隻是她被摧殘致死的屍首。那個善良美好的農家女子麵目全非,遍身血跡,任她搖喊卻絲毫不動,截然不復她印象中素麗姣好的樣子。


    上萬人命,家國之仇,外加百家父救命的恩情——胸臆孕育的火苗日盛一日,她想報仇,卻完全無從著手。而今的那個人榮登九五,身份低賤的平民根本無法靠近。許是峰迴路轉,她偶然得知敬北王府擇選舞姬。然而王府對身份的核查嚴苛無比。不得不李代桃僵,藉以白芷之名,進而逐步籌謀。


    慕容楓自然不懂。


    數年前母家敗落,戍守皇陵,可謂見慣了那些崇高踩低世態炎涼。而今家國兩破,他隻願唯有的生者好好活著,別無他求。


    ……


    僵滯了良久,慕容楓眼眶微微紅了,霍地起身,“你不要去,我去!”


    冷冷的話音釘住他的腳步,“站住!”


    僵冷的氣氛愈來愈濃,慕容素終於抬起了頭,話音如百尺寒冰堅冷,“你若敢邁出這房間一步,從此,便不必再認我這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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