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鈺早已不記得自己生於哪家哪戶,隻隱約印象家中的村子立於淮水河畔,而自己是家中最小的一個。年幼無力的他於貧瘠的家中無疑是個多餘的負累,偏又生來體弱,連拱手白增都無人問津。


    直至有一天,一個黛衣的男人自村中策馬路過,親眼見正在河畔嬉玩的他用左手以迅捷的速度捉起池中一條條青魚,矢無虛拾。於是默了片刻,對他的父母丟出一錠金。


    那是那座小村裏販賣孩童以來價值最高的一筆生意。


    父母不舍之餘,更多的是感嘆他可跟得一個“好”金主。隻要忠厚安穩,想來餘生的生活都不必再被貧乏飽腹所憂,足可安虞此生。


    隻有他自己知道,那才是自己墜入地獄的開始。


    莫鈺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個地方,他甚至不知那是什麽地方。隻記得那裏的人都稱其為暗廠。當他隨著那些同他一斑的孩子一起被驅下馬車,從此日光變成了最奢侈的美夢。不分晝夜的黑與暗無天日的擊打、訓斥充斥了生活的全部。無數被買來的孩童盤踞於此,在各種攻襲廝殺的訓練中逐漸磨滅了人性,泯滅了道德的認知,直到被淬鍊成無情的武器。


    每隔幾日,廠內便會有新的孩童被送進來,亦有無數受不住打壓的孩童被無情淘汰掉。無人能知那些被送走的孩子是何下場,但那些一次次敞開的廠門及門外的亮光,更像是黑暗背後所隱露的秘密洞口,將人墜進更深的黑暗中去。


    在暗廠,他們這些命如草芥的孩童是沒有名字的,唯一有的隻有一個虛無的代號。他是那裏第七十一個孩子,故名“七十一”。從此再無自己所屬的本名,有的隻餘這代號般千篇一律的順服與忠誠。


    然後,便是訓練,日復一日的訓練——訓練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殺手。暴戾無常的教官有無數方法懲罰心存異動的孩子,不僅僅是下場慘澹。他們共寢共食,相互照拂,相互看守,如有人叛,則共受清洗,既是戰友也是敵人,沒有人敢輕信他人,亦無人敢貿然出逃。


    直到有一天,一個年紀稍長的少年立於眾人麵前,鄭重其事地道:“我們逃吧!”


    那是十二,眾孩童中武功筋骨皆是最強的一個。傳說他自幼年起便被送於此地,至今已有數年。長久不見光的皮膚已蒼白得微透青色,麵容卻堅毅決絕不卑不亢。


    “待在這裏,我們還要想牲口一樣,被他們控製到什麽時候?”那一次的十二卻意外說服了眾人,赴死般的孤注一擲,“左右都是死,不如試一試!”


    這些個朝夕相處卻日夜地方的孩子首次放下了往日的戒備,奔赴共同的目標——逃。


    然而數百個孩子共逃,何其容易?


    莫鈺猶記得,那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傍晚。


    長久的不見日光,連浸了雪水的濘土入鼻都是異常清新的。數九寒天,遠山雪峰銀亮浩瀚,紅霞漫若火卷,遮蓋了空氣裏蔓延的血氣。


    他不知道那一天有多少孩子被捉住,亦或有多少人死去,更多的是在奔逃中失散。死裏逃生躲躲停停,最終隻餘下他與十二兩人。


    整整三天,他們蟄伏於雪山的枯洞,以雪水岩土為食,同灰蛇栗鼠相伴。他們互相交替著守護對方入眠,即便如此也萬分不敢深睡,生怕就此再也不會醒來。


    偶爾自狹窄的石縫中透出目光,總能見到暴躁粗戾的教官徘徊於周,一寸寸搜尋遺落在外的孩奴,絲毫不曾懈怠。有時他還可見一個一襲紫衣的男人,於不遠處指揮眾人。那一身名貴簡潔的衣飾異於暗廠所有人。可惜從未看清過麵龐,唯一僅記的隻有腰間刻了鸞鳥的佩玉,雪一般的瑩潔通透。


    到了第四天,一直頑強剛毅的十二也終於開始扛不住。洞外的風雪冰寒刺骨,十二的身體卻始終滾熱,意識也逐漸變得紛亂模糊。


    “小七十一,你走吧……”


    “我顧不了你……等雪停,你就往南走,翻過這座山,去魏國,別再回來。”


    “你的左手力量強勁,速度迅捷,若以後習武,記住千萬不要用左手,以免露出端倪。”


    ……


    當洞外的大雪終於轉停,少年年輕的軀體也變得僵冷生硬。他似乎是睡了。他守了很久,也喚了很久,這一次,卻終是沒能喚醒他。


    那一刻,他的心裏瞬時空了一片,卻感不到悲傷。這似乎是他早已預料到的結局——早在踏出暗廠的那一刻。他將洞裏的幹柴都聚在一起,用鑽木生了一小堆火,又烤熟了正在冬眠的蛇鼠。他留下了一部分,帶走了一部分,又將幹草蓋在了十二身上。他幻想著十二未死——或許短暫的溫度會回暖他冷硬的身體,或許他醒來便可吃掉這些烤好的肉食——


    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回頭。


    他按照十二所說的,一路向南,翻山越嶺。數日的大雪將天地之間都化成了蒼茫的顏色。險峻的山勢及惡劣的天氣使他數次險些喪命,卻都奇蹟般的生還。他似乎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久到他在雪山中逐漸迷失方向。四處蒼白,安靜如死,世間仿佛都隻剩他一人。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麽地方,也不知十二口中的魏國更待何處,更不知自己今後的生活該如何安處。他隻知道,自己的命是由十二換來的,他必須活著。即便他不知活著的意義,也必須……堅強勇敢地活下去。


    第50章 蛛網


    命運似一張蒼涼無形的大網,纏縛著世間眾生,任其逃匿掙紮,往往覆覆,誰都無法逃脫。


    多年以後,當初性命相係的人再次復遇,心情何其複雜?


    他未曾想過十二竟還活著,亦不知該如何麵對。眼前的一幕出乎意外,長久的寂然沉默,使方才的對戰仿若一場諷刺。


    “你……”隔了很久,莫鈺聽見自己的聲音,“……還好嗎?”


    掩巾下的麵容似乎笑了,男子的聲音粗礪沙啞,仿佛被焰火灼過,“好。”


    麵巾徐徐落了,夜色中乍然而現的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這張麵上疤痕遍布,一道深長的刀痕貫穿,幾乎從額間蔓至脖頸,潰爛駭人,醜陋而可怖。


    莫鈺的心驀然疼了。


    容顏毀盡——暗廠對出逃奴隸最嚴酷的懲罰,醜陋的相貌是對一個人尊嚴的最後踐踏。從此無論身體還是靈魂,都將是一生的桎梏,再無法擺脫。


    ·


    沒了方才的針鋒相對,冷凝的氣氛立即鬆弛下來。


    皎月緲淡,寥落的荒院恢復靜寂。


    互相粗略地裹了傷,兩人坐在階上仰望月色。莫鈺一直沉默,聽著昔日夥伴的碎語。


    “你走了之後,他們發現了我,把我帶了回去。”


    “據聞那次他們損失慘重,二百五十七個孩子,多數都死在了途中。想來也是……那麽大的風雪,又沒吃又沒喝,有幾個能活下來?”


    “他們救活了我,目的卻是殺我。為了給那些孩子效尤,我被關在與餓狼同在的籠子裏,五日不曾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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