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靜的站在雪中,然後,一個恍惚的眼神,便看到了那玄色的身影。


    黑色的披風,黑色的發,以及在枯幹的枝葉間伸展的,是比雪還要白皙的手腕。


    似乎感知了他的到來,她轉眸一笑,漆黑的眼睛溫暖如春風,清幽如深潭,笑容淡淡,瞬間,忽然起風,雪花飛舞,她便似被包在了狂舞的雪花之中,衣袖翩飛,玄黑混著雪白,帶了種無法形容的魅力。


    那一瞬間,他心中圍住的高牆便轟然一聲崩塌殆盡,眼裏,便隻有了那道纖細的身影。


    周圍的一切漸漸淡去,就隻有那道纖細的影子逐漸清晰起來,便烙印在眼底,再也無法消抹而去。


    莫愜懷緊緊的攥起自己的手,隻覺得掌心一陣疼痛,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又跌下去了,跌得生疼,一陣無法形容的悸動。


    此時此刻,他明了了仇人錦甌那瘋狂的心思。


    那一瞬間的美麗,那一瞬間的心動,卻在烙印下的同時,便是無論如何,也想要得到她,想以雙手汲取那笑容,隻希望她能永遠看著自己,再也不轉移開視線。


    卻是,奢想。


    他冷笑,然後苦笑,眼神暗淡下來,隨即轉身調轉視線,不再看她,就在這瞬間,風裏忽然傳來了她但聽得清音泠泠,顫抖著,宛然間如弦:“我那麽可怕?見到我,就要走嗎?”


    他不理隻是邁步前行,隻想把她的身影從心中抹去。


    忽然傳來了一聲細弱的驚呼,莫愜懷也來不及細想,飛身過去,將即將跌倒的她攬入懷中。


    他下意識的收緊雙臂,無法以語言形容,溫暖包圍了他,那氣息,讓他不想放手,隻想把她緊緊的一輩子抱在懷裏。


    她用力從他的懷中掙脫,避開了他,繡著金線曇花的黑色披風在風裏飄蕩著,讓其下瘦弱的身體若隱若現。


    碎玉似的牙齒咬了咬嘴唇,本是蒼白的唇在那一時間鮮艷欲滴,她卻是淺淺一笑:


    “恭喜將軍就要成親了”


    “娘娘的消息,真是靈通,不過臣還是謝過娘娘。”


    回過神來,他呼吸漸沉。


    “那麽說是真的了?我早就聽說了,可是一直不敢問你……”


    她垂眸,眼睫掠影,遮住了慢慢消融的澀意,等他看到的時候,覆蓋著琉璃色眼睛的睫毛已是垂下了一滴晶瑩。


    這是她第二次在他麵前流淚,第一次是為了別人,這一次可是為了他?


    她帶著那道淚痕,用無法視物的眼看著他,那般的寂寞,清秋似的冷,偏偏又高傲得不可思議。


    “愜懷,你真是奇怪,有偷天的膽子,卻為什麽,為什麽不敢承認?承認你喜歡我有這麽困難嗎?”


    “那你呢?你不是已經有了心愛的人嗎?”


    看著她,莫愜懷不知怎的就開口問了一聲,問完之後,英挺的眉毛就因為自己的失態而擰起,他一向自持,卻為何總在她麵前控製不住,有些話就是不受控製的脫口而出。


    “現在我愛的是你,愜懷,此時此刻,我愛你。”


    她的輕輕地嘆了一聲,幽韻綿長,麵上依舊淡淡的,清冷的。


    那樣的神色,淡淡的,卻湧起無法形容的寂寞和美麗的哀怨之色……


    美麗極了……


    她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沉默的站在那裏。


    莫愜懷手抖著,青筋暴露,許久才沙啞地開口:


    “不是不愛,是我不能愛,他畢竟是我的兄弟,我可以謀奪他的皇位,計算他的江山……但,我不能奪弟之妻,而且我不會愛上一個浸滿了毒汁的竹葉青!”


    說完,一甩袖,他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心裏又浮上了她那仿佛流著眼淚的神情。然後悄然回首。


    她依然站在枯樹下,宛然輕顰,平常淡漠的麵上,現在卻是悲哀的……哀傷的……


    不停顫抖的纖瘦身體在風中,仿佛脆弱不堪。


    自己,被她愛著……


    真的,被她愛著……


    手是不自覺的伸出,他的心正在向他索著這生第一次的強烈的要求,要這個人!要這個人!


    隻有她,才能治療他的痛。


    長久以來,他一直都是被迫接受著一切,接受著母親遺留下來的仇恨,接受北狄王悱熔的訓練,接受必須奪取黎國皇位的信念……


    可是,第一次他的心向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強迫自己垂下指,心好象要被撕開,如此鮮活的痛著……


    然後他想起,幾個月前,青州邊關北狄王悱熔入夜而來,隻對他說,想要天下,就必須遠離夜熔……


    轉身,他也決然走開,不再回頭。


    可是,他的心在此刻洞開了無法癒合的心傷。


    樹下,寒風吹過,夜熔下意識的環住了自己,櫻紅的唇角卻挑起一抹笑意。


    落在網中的鳥兒,再怎麽掙紮,亦是無用。


    二月間,早春的季節,幹涁宮的院子裏有幾株早開的杏花,在眾多料峭的風中搖曳著,暗暗的香著。


    不知為何,羅迦就想起了夜熔,於是邁步向寧夜宮而去。


    這一刻沒有別的,他隻是想見她。


    半路上,忽聽得遙遙的琴聲傳來,他不覺側耳。


    琴聲清冷,卻纏綿若訴,那樣的情深意切,引得他信步循音而去。


    庭院深處,一片初綻的杏花中,夜熔安靜的坐在那裏,烏黑的頭髮,隻斜插了一枝飛鳳步搖,珠光流動。混雜金絲織成的玄色錦緞衣裙被陽光鍍上黃金的光彩,一時間羅迦隻覺得她似乎籠在一片淡淡的雲煙裏,仿佛隻是一個美麗的幻影。


    夜熔手懷中抱著琵琶,似乎正在凝視著麵前的什麽人,那樣的神情,溫柔而纏綿,道是無情,又似是多情,連著滿園的春色也似迷離了。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這樣的她,羅迦忽然停下了腳步,不再走動,他隻是看著,看著他沒有見過的,有著這樣表情的她。


    夜熔看著正前方,說了句什麽,然後高高地昂起下頜,清淺一笑,容顏依舊,卻自有一股婉轉的魅惑從骨子裏透出,風情最濃,竟柔得化出水來,連她周圍的光都好似微微跳動起來。


    不知怎的她笑著,秋水瀲灩中卻莫名的悽慘,愈是痛苦,愈是溫柔,那樣的純潔哀傷,純粹的沒有一點雜質,超越了陰謀與利益所能控製的界限,直直的刺進了羅迦的心裏。


    他有一種感覺,就在剛才,夜熔把某種異常珍貴的情感攤放到了那個她所望著的人的麵前,而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之的情感。


    頭……有些微妙的眩暈……


    羅迦眨了下眼睛,繼續凝視著她。


    當她無法忍耐的丟下手中琵琶的時候,從那搖曳著艷色的層層杏樹之間,一雙修長而形狀優美的手伸了過來,穿過嫩綠的枝葉之間,仿佛想要抓住什麽似的,卻在深褐色的樹枝前瑟縮的蜷了起來。


    羅迦可以感覺到那雙手的主人的猶豫,猶豫再猶豫,可最終他還是輕柔的,把她擁到了懷裏。


    在清澈的陽光下,他凝視著她的瞬間,他為那一剎自己所看到的驚呆了。


    有一瞬間他完全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


    艱難地伸出腳,往杏林深處走去。光線似乎在眼前緩緩黯淡下來,樹的影子越來越深,向地麵延展開,他向前走,還可以聽得見枯枝在腳下破裂,


    終於那個人在他的視線中出現了,於是羅迦看見了那身著藍色錦袍的男子的臉。


    眉目如畫,黑髮金冠,貓兒似的眼睛此時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眯著。


    羅迦想大喝,但聲哽在咽喉裏,無聲出來。


    那男子雙手抱住她的肩膀,她抓住了他寬大的袖子,抬起頭,殷紅的唇顫抖著想說些什麽,但那人把她緊緊摟進懷裏,俯首輕輕的親吻她,而她閉上眼睛,抱緊了他……


    羅迦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著,節奏均勻的,與那裏仿佛焦裂得即將爆發的情感相比簡直是個奇蹟。


    這個瞬間,一向以冷靜理智聞名的羅迦陡然向一旁歪去,肩膀壓在樹幹上支撐著全身的重量。他眼前一陣發黑,幾乎站不穩了。


    修長的指頭輕輕的按在自己的眉毛上,用力的搖頭,象是想要把自己大腦裏的眩暈甩出去似的。


    那兩人仍舊擁抱在那裏,靜靜地,像是繁華中的一部分。


    終於,他們慢慢分開,她以一種無法形容的溫柔視線凝視著他,那是一種純淨如水的眼神,溫柔得讓人覺得仿佛被什麽擁抱著似的。


    很疼……很疼……無法形容的疼……覺得所有的理智都在瞬間消失了。


    背叛、傷害像是海浪一層一層湧上來,堆積在他的胸口,淹沒過他的頭頂,他一點兒也喘不過氣來。他拚命掙紮,卻沒有一個人伸手拉他一把。他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見,自己的世界,就此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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