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因一見說道:“不用管我,你自己注意,淋濕雨水別受了涼,這山野之地,郎中不好尋,你先回去吧,我一會兒就到。”


    木子因一邊說,一邊很快培好了土,其實也就是一個小土堆。


    “唉!我們趕車的風裏雨裏慣了,些許毛毛雨不礙事。”車把式並未聽勸,仍舊站在一旁,為木子因撐傘擋雨,直到子因磕過頭,兩人方才一同離開。


    到了家裏,外麵雨下得更大了,這時子因方才顯得踏實,可連續三天不見日頭,子因漸漸毫無心情。尤其是連日來,他不時被舊日玩伴、從夢中喚醒。


    一個是淩丫頭,一個是纓子,而花欣卻倒在血泊裏,一邊嘶喊一邊伸出、血淋淋的手招搖。這一切令木子因悲苦鎖眉、淒切膠唇,連續幾天徘徊不已、無心飲食,黃老哥怎麽勸也不行。


    第三天臨晚,雨終於淅淅瀝瀝小了,子因無所謂地踱出去,一一巡視周圍所有的的破損房間,花欣的房間和他爹相隔一間,已被大火燒成廢墟,隻剩斷牆。


    唯獨淩丫頭和纓子兩人,居住是一間大一點的廂房,一左一右稍微分開,隻是南麵因大火焚燒,傾塌毀損嚴重,後來子因草草修繕過,勉強還能住住人。


    子因自從姑射山回家以來,一直是住在淩丫頭的房間,自家的主房內室,大多燒毀成了灰燼,且早已雜草叢生,唯獨傭人們住的下房,命運稍好一些。


    大概是因為一眼就能看出沒價值,官軍在焚毀時,也就不那麽在心,所以得以保全、勉強頂著日月扛著風雨,在故人心酸的期待中支撐,這情景想來也沒人光顧。


    而後麵的庫房境況最好,但卻沒法住人,長工馬六和仇土的房舍不是太糟,但車把式並未住進去,而是將花房收拾,鋪些幹草暫睡在裏麵。


    或許是冤魂所致,幾日來,木子因輾轉反側、驚夢彷徨,這一晚子因端坐在桌台邊,不時地挑動燭芯,呆呆地回想兒時的胡鬧戲耍,耳邊是滴答、滴答間或的雨聲,驀然他心靈一動,拉開左邊的抽屜。


    卻見一方錦帕折疊完好,擺在抽屜的裏口一角,子因隱約聞到一股極其迷茫的香氣,似乎是從錦帕裏散發出來的,外麵並排鋪著的,是兩小摞整齊雪白的宣紙。


    子因忍不住好奇,香氣多年了竟然還在,輕輕拿起錦帕,想看看有什麽樣的秘密,竟發現下麵、還有一個不大的紙盒被覆蓋著,紙盒裏麵居然放著二兩黃金。


    子因驚訝無比,哪來的金子,這麽多年居然還在?


    他漸漸想起,那是以前,自己給淩丫頭的獎勵,因為那天她學會了四個字,好在木家大院有吃有喝,這二兩黃金、自然是無處可用。


    木子因放下錦帕,黯然神傷,隨手又拉開右邊的抽屜,入眼數十隻白色紙鶴栩栩如生,子因喃喃念叨:


    “你們終於飛走了,或許飛到了天堂……”


    忽地一陣微弱冷風,透過窗隙,燭光隨之一偏,欲滅將息,窗台上大紅的紙鶴,跟著晃倒在桌麵上,子因一驚,伸手拾起,似乎想起什麽,嘴角漾出一絲苦笑,自嘲說:


    “這個無能的小少爺,終於被囂張的北風吹倒了……”


    原來,這個最大的紅紙鶴,是侍女纓子折的,淩丫頭當時是親眼看著,還嬉笑參合說應該一人一個,所以小夥伴七手八腳,幾人共折了四隻,這個大紅的紙鶴,就是公認的小少爺。


    子因歎了一口氣,將大紅紙鶴慢慢拆開,依原樣反過來套好折痕,重新折成一個白色的紙鶴,橫豎翻轉把玩片刻,又輕輕放置在窗台上。


    他心裏卻暗暗地在想:今天的木子因,已不是過去的那個小少爺了!


    子因緩緩站立,合上抽屜,傾聽外麵已無聲響,原來雨停了。


    在寂靜中吹滅蠟燭,子因躺在昔日淩丫頭的床鋪上,無獨有偶,今夜木子因睡了一個好覺。


    天一亮,木子因神清氣爽、格外愉悅,帶著康康溜達了一大圈。


    回來後一邊吃早點,一邊對車把式老黃說:


    “老哥,我想過了,老管家的事,我還是倉促了些,辦的不夠情義!明兒,我還得上山重來,一定要搞清楚,不帶丁點疑問,他是在安軍嶺的西北坡、尚未到姑射山頂,就滾下山崖陡坡的。”


    “行!我也陪你去一趟,興許給你出出主意……”


    “好!就這麽定了。”子因放下碗筷,匆匆準備物事。


    次日,在車把手黃老哥的幫助下,木子因順藤摸瓜,靠繩索落到坡底,這裏確是一處較陡的坡崖。


    以前,子因就是在此停住,現在有了大繩,可以一直到底,子因和老黃兩人,一起來到山窪,因為位置不確定,所以也就一東一西、展開尋找。


    果然,在東北不到一裏處,子因看見了一雙爛布鞋,和一具破碎的骸骨,隨即大喊老黃過來,車把式來到近前唏噓不已,最後問子因是否就近安葬。


    木子因搖搖頭,然後脫下外套,俯下身將穀管家的遺骨,一一收拾包裹好,對車把式說:


    “這下墳塋就真實無疑了,老管家入土為安,我心也就放得下了。”


    老黃點點頭說:“有這樣的管家,那多半是遇著老爺和公子的仁義慷慨,尋常大富大貴家,有幾個肯舍命救主的,還不是樹倒猢猻散,更有甚者、牆倒眾人推,這位穀管家,情義難得啊!”


    然後,車把式伸出右手,對子因說:“公子,還是讓我來拿吧!”


    子因扭頭看了看,猶豫了一下說:


    “不!還是我來拿踏實些,畢竟他救過我,因果使然,也應該的!”


    子因心裏卻想:你的手那般細嫩,萬一攀爬鬆了勁,那可不得了!車把式老哥、似乎看出子因的心思,也就不再堅持,小心翼翼跟在後麵。


    這番忙碌折騰,又花了不少時間,才重上了山頂,等到回家重新安頓好管家遺骸,不經意間又過去一天,大事一了,木子因稍稍放鬆多了。


    歇了五六日後,子因對車把式說:“我去山裏玩幾天,你在此間替我照看一下康康,我有一位仙師須得拜拜!麻煩老哥了。”


    “公子盡管放心,些許小事何須客氣。”老黃一口應承。


    木子因懷揣三四塊麵餅,這才匆匆上山,車把式見木子因身影飛快,沒多久便縹緲隱現於山梁。


    老黃見狀微微頷首,心中暗暗自言自語:“天主和二當家都說,木公子不會武功,怎的步履一晃就不見了,這尋常人也沒這能耐……”


    木子因拜會姑射神人,是當初學琴時親口答應的,並自說自話將會一年一次、來拜祭問候。


    此番進京遊學、出於無奈耽誤了一回,他已經後悔萬分,覺得須登門謝罪才是,這也是他執意回家的其中諸多原因之一。


    因前些天跑快時跌倒,所以,這回木子因不敢加力,隻是快步而已,盡管如此,也就一盞茶的工夫,便已到當初的洞口,這次他輕車熟路,很快便溜到了洞底,出了溶洞,第一件事就是謝罪。


    木子因轉了幾圈,不知在何處拜謝領罪,想了想有所醒悟,姑射神人常在草屋裏的石台上端坐冥思,對了,我就向大石台磕頭請罪吧!


    於是,子因來到大圓石台前,跪拜在一尺之隔的平石上,就聽他說道:


    “小生木子因,因盤纏耗盡,沒能及時拜謁姑射神人,雖係無心之過,卻也是誠意不夠,特來向神人請罪!”


    說完匍匐傾身,木子因連磕九個頭,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等木子因抬起頭,一瞧大驚,原來,平石竟被他不知不覺中磕碎,裂解成兩層、大小竟有三份。


    高出沙石部分,幾乎一分為二,裂縫甚大,寬處足有一指,顯然石塊是因碰撞力大而炸裂,繼而產生不小的移位。


    子因頗感惶恐,暗問:難道方才用力太過,自己可全不清楚,肌骨亦未察覺到疼痛,果真如此,也是我真心誠意,神人應當不會怪罪。


    於是,他慌忙伸出雙手,欲推緊碎塊,意圖複原、以減輕過失,不至於更加難看,誰知,三番兩次都沒有成功,反而在清除碎屑時,意外發現裂縫之間,露出一些凹凸不平、殘缺怪異的刻劃痕跡。


    子因大惑不解,又用手小心翼翼,移開兩片不小的碎石片,果然看見下麵半塊碎石上、刻有四列清晰灑脫的縱向文字,子因自上而下一一讀出:


    此門開啟為我弟子,琴劍知彼天譴雪恥。


    蓬萊俗客三負契約,九龍追索仙島運落。


    子因看完,不太明白,尤其是後兩句,簡直不知所雲,‘蓬萊俗客’是誰?‘九龍追索’又是什麽意思?


    木子因暗想,姑射神人要我作他弟子,倒不是不可以。何況,我學會的姑射琴,確係仙師所授,從字麵上看,他把琴劍交給我,似乎是要我做一件事。


    “唉!神人啊神人,你可為難小生了,子因說過、不再習武,偏偏你要我去雪恥!難道我木子因,當真得非學什麽九龍劍不成……”


    木子因想到這裏,他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感慨說道:“哎!這九龍劍根本就不在,我可什麽也做不了!”


    其實,木子因是自我安慰,找些牽強附會、不學武功的理由,他學不學武功,與九龍劍在不在,似乎關係不大。


    但他木子因又不能向姑射神人承認,直說自己無法盡弟子的義務,那畢竟有違道義,何況,他自始至終是心甘情願、承認做姑射神人徒弟的。


    於是,子因站起躬身施禮說:“師父在上,等弟子找到九龍劍,一定會了卻您的心願!”


    至於姑射神人的心願,到底是什麽?以子因目前的所見所聞,那是破解不了的。


    木子因的答複,也僅僅是禮儀麵子上的尊敬,其內在實質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


    子因本是打算來此、彈一彈姑射琴的,自打在京城突發奇想、描摹了一幅梨花仙子圖,當時就想演奏姑射神人的《冰絲雪蕊》。


    可惜他並未記牢這套曲譜,故而在書香園沒法彈奏,但今天,木子因忽然成了姑射神人的弟子,不免有些拘束,自認做神人的徒弟、確實很緊張。


    其實,他是被使命所折磨而不踏實,尤其是與自己過去的思維、立場對撞起來,所以,木子因匆匆忙忙、逃離了梨花穀。


    由於心情不佳,心事重重行走不暢,到家已然天黑得很了,子因推開門,老黃奇怪問道:


    “哎!公子怎麽現在就回來了?我去給你弄些吃的吧……”


    木子因擺擺手,沒有說話,走到屋裏坐下,隨即從懷裏拿出一個麵餅,索然無味地咬了一口,麵無表情地咀嚼著,明顯地有一大堆思想疙瘩沒有解開。


    老黃看了不免笑了起來,隨即立刻用手捂住了嘴,但這一動作木子因並未在意,或者說是沒心思體會。


    連續幾天,子因悶在屋裏,偶爾出去溜達,依然不見笑容,轉眼清明節到了,子因似乎也已忘記,直到車把式提醒他,方才驚覺四處尋找起來。


    老黃問:“公子爺是找這個麽?”


    隨即老黃提起已裁剪好的白色紙條,子因這才舒了一口氣說道:“多謝多謝!老哥曆經人世滄桑,可幫了我大忙。”


    木子因接過紙條,走到桌台旁邊,拿出筆墨,龍飛鳳舞寫了若幹思念祭奠之詞,然後與老黃打個招呼,便匆匆離開,將近中午,他方才回來。


    如此大事一了,木子因心裏也就放下了,過了幾天,老黃問子因:“公子爺打算停留多久,小的是不是再去南辛店看看,準備購置一些短時的飲食菜肴?”


    “家裏一點都沒有麽?”子因問道。


    “怕是隻夠三四天的吃喝。”


    “那好!吃光就走,下次回來恐怕已是明年了,總不能浪費在這裏,哎!或許是小時候揮霍狠了,老天爺才懲罰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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