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士元並未等她回答,便接著說開:


    “一切皆源於此畫,四年前,也就是師父離開兩年後,我在這孤島上寂寞難捱,雖然很多事是依照師父交待的去做,然修行遠非如此簡單。有一天,我將江湖上一個借我師之名,行那所謂‘武林一諾’的心狠狡詐之徒——茂岸然擒拿並囚拘,歸島後快意大醉,乘興撫琴於月下,直到深夜傾聽潮水入夢。”


    “……迷迷糊糊之中,忽有伊人踏浪而歌,其聲清脆細膩圓潤悠揚,似遙不可及卻縈繞在耳,音律隨潮聲舒卷奔湧起伏跌宕,酣暢處風平浪靜月滿乾坤,憂悒處潮湧水閣一瀉千裏。此情此景,令我積壓數年的迷茫一掃而空,激切間一翻身觸動琴弦,音響把我從夢中驚醒,可是那人那聲已不在,唯有潮聲如夢在耳。”


    “我被那美妙之曲感染,知道是緣份點化,不可重複須及時保存,以免時日遷延、錯漏模糊而致終生遺憾,於是我徑入書房取來紙筆,迅速將那畫境意韻據實描摹。


    雖然夢中之人、淩波飛舞婀娜漸遠,未見真實容顏,但其背影迤邐幻滅、飄渺來去,卻令人難以忘懷。其後,我又多次憑細枝末節記憶、將那歌聲之旋律點點滴滴,加以串聯並匯錄成譜,取名《潮湧煙水閣》並置之於琴室,閑暇之餘,每有追思,適時而演。”


    這時,虔士元語調漸高略呈驚喜:


    “後來,我在京城偶然看見你,雖說你的背影,在街市隻是驚鴻一瞥,卻與那夢中的淩波仙子何其相似,因我有事在身,未能逗留尋訪。誰料更巧的是,在小關窄道上又遇見你,這一次終於令我難以鎮定,所以才有你說的‘橫行霸道’。


    最讓我沒想到的是,在嵩山腳下第三次遇見你,你一再出現在我眼前,不知是天意、還是心有靈犀。我萬沒想到的是,你為了救那些僧俗之眾不顧個人安危,而我本就是為這惡賊才去少林寺的。這魔頭殺人太過無人能治,我一再警告,他卻置若罔聞不以為然,士元焉能熟視無睹,放任縱容為惡無度。”


    “沒想到……此賊中途竟敗於你手,所謂……樂極生悲,你突受重創……實是出我意料之外,更令我……心痛不已,後悔三生……若是之前,我再霸道……一點點,或許你……就錯過時機,若是我真的……回天無術,則士元今世……當無顏麵……再去修行……”


    虔士元說到此處,突然情緒失控,語不成串、幾近哽咽。


    至柔萬沒想到、此中居然隱含了如此曲折的機緣巧合,怪不得自己一直總覺得,畫中某處似曾相識,隻是從不敢往自己身上推想。


    如今親耳聆聽虔士元悲語,更是感動得渾身震顫、驚慌失措,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尤其是到後來,心底不住的重複自問:這是真的麽!這是真的麽……


    良久,至柔方才有些清醒,依舊有些忐忑不安,輕道:“元哥!我隻怕……不是你夢中的……淩波仙子……”


    “那……並不重要!柔兒,那隻是一個暗示而已,而且這一切、果然是真的!她來了……也許一切,還會如我詩中所寫。”


    至柔知道,他所說的“她”是指誰,也知道不多日自己痊愈,便會離開長樂島歸山,見虔士元為此感傷徘徊,就岔開思路提醒道:


    “元哥,可否將你那琴譜取來,讓柔兒一覽。”


    “好!你且隨我到琴室一觀……”


    虔士元不經意間,將感情的閘門打開,自覺失態,經柔兒提醒立時收住,轉身微微一笑先前引路,示意至柔隨同自己一道,來到煙水閣上層的琴室。


    虔士元推開門扉,至柔發現室內竟然一塵不染頗為驚訝,轉首就見焦尾琴上擺放一本書,題名正是《潮湧煙水閣》,至柔拾卷打開,逐一細閱琴譜,偶爾凝神若有所思,虔士元則悄無聲息,在一旁席墊而坐。


    這時琴聲緩緩溢出,原來是士元信手彈奏,蒼茫處行雲流水;跌宕處若隱若現;激揚處萬馬奔騰;輕薄處難以承受;音律變化多端、節奏累積漸放。


    回旋時心旌搖曳;呼嘯時觸手可及;衝湧時雷霆萬鈞;細膩時彈指即破;妙處難以用語言文字描述,若非知道原委,誰會相信這是夢幻中的伊人所歌,真是仙子絕唱、滲透魂魄。


    “明月來去,潮水飛流,斯人如夢,蓬萊仙遊。元哥!此曲意境五彩繽紛,難以細辨,音律承轉多有意外之處,絕非常人一展歌喉、就能十全十美呈現,若以畫境畫意觀之,柔兒姑且吹毛求疵,以為有兩處似白璧微瑕,譬如……”


    至柔待樂曲稍停,一邊說一邊手指、琴譜中某頁麵的音線,繼續向虔士元解釋:


    “此處銜接雖然圓潤,但與畫意不符,畫境中浪潮穿湧實為跳脫,柔兒以為當是宮音!”


    然後,柔兒又翻開兩頁紙,指著其中的某一段複音,解說:


    “元哥你看!此處正是明月歸來,若是降低一階符調,或能別有境界,無論樂調是羽或是徵,指音成色皆有改觀。”


    “你這般剖析,果然與眾不同!音畫同源偶有傳言,貌似奇談怪論,不過,好像是真正暗合神來之處,嗯……容我撫琴重來,你且再聽一聽……”


    詩畫同源古有明示,詩家能畫、畫家能詩者,亦非少數,虔士元心裏當然清楚。但此刻,他覺得至柔說的音畫的節奏和意境融合,的確是有些道理。


    此前,他倒沒有意識到,琴譜當與畫境一一對應,細細一想,又覺得自己的理解,還真有不到之處,浪濤為畫中人有節奏踩踏,隨音律起伏延伸,翩然來去歌舞相伴,或有隱秘暗示。


    此曲雖屬夢境感觀,但並非胡亂拚湊,其中確有機巧、渾然一體,隻是一時未能滲透,於是,虔士元試著重新開始演繹。


    樂末許久,琴已寂而音不斷,二人無語相對,顯然是曲終人未還。過了好長時間,忽然相視一笑。


    顯然這支琴曲、被至柔一番破解,畫音完美通融、天衣無縫,確是指點得恰到好處。


    虔士元由此忍不住喜上眉梢,大讚:“柔兒,你果真是冰雪奇女,你不知這琴譜琴韻之中,我有意融入本門的‘化神通脈’之術,所以指點艱難,銜接婉轉非武功不行!終於在你手中圓滿化解,若是我師父能遇見,定會收你做他的關門弟子,以你目下修為,士元以為,即便是做一派大掌門,也是委屈了你!昆侖之雪、名不虛傳,文武之道、至玄至妙,士元心悅誠服、甘拜下風!”


    “元哥,你真的是這樣想的麽!還是哄我開心。”


    “十國紛爭、士元空有濟世之才;江河日下、朝野遍布名利之徒,修真無果塵緣未盡,世界雖大,何處是虔某的歸宿,昔伯牙鼓琴、子期悅之,士元若能得一知己、亦足矣!”


    “元哥,你可是真的……喜歡我麽!”


    至柔低低發問,不敢麵對,聽士元所言,一顆芳心似有所係,卻依然有些患得患失,隨後輕輕推開花窗,遙望浩渺煙波、潮來潮往。


    “如你這般善解人意、才貌雙全的姑娘,士元豈止是喜歡,更是這一生夢寐以求!”


    “元哥,若是你一生琴絲不絕,柔兒願化作、這海潮巔峰的浪花一朵,日日舞於煙水閣,夜夜歌於明月下……”


    至柔似乎感受到,腳下潮水的湧動飛濺、所帶來的震撼,心扉既開,則任他驚濤駭浪、狂風暴雨,縱橫肆虐。


    虔士元激動得難以抑製,從琴台坐中彈膝而起,飛步來到窗台前,與至柔並肩站立,遙望潮水洶湧抨擊、翻卷拋灑,恰似玉碎花落、滿天流光,讚歎之中不由舒了一口氣。


    須臾,虔士元轉首悠悠而語:“柔兒,天荒地老,可與我同在?”


    至柔轉過頭,望著虔士元的眼睛,渾身止不住的振顫,竟然有些站立不穩,櫻唇輕咬點了一下頭,已說不出話來。


    士元伸出右臂,摟住她的秀肩,回頭迎望著海潮,一浪跟著一浪滾滾而來,平靜地說:


    “柔兒,我有生以來,從未如此開心舒暢過,二十六載恍如一夢,師父說我塵緣未了難以修真,可與你在一起,我又何必去修真!那未了之緣或許、正是我的本來麵目。”


    “元哥!你說的……是真的麽!”


    至柔半倚在虔士元懷中,依然有些微激動、失控的顫抖,喜悅、擔憂等諸多複雜心情紛至遝來,一時難以理順。


    虔士元輕撫至柔的臂膀,似在寬慰更像是在解釋自己:“柔兒,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麽,我是師父名下、最不成器的弟子,現下你可別責怪我、不思進取了……”


    “元哥!我喜歡……你這樣……”至柔低聲羞語,輕輕低轉眉眼,不敢望他。


    “真的?你可不許後悔!”


    虔士元興奮無比、已然樂開了花,說完拉著至柔的纖纖素手,快步走出琴室,繞出回廊,來到煙水閣外的山岩天台。


    至柔不明就裏,已被虔士元一把抱起,迎著初升的太陽縱身一躍,從六十多丈的高崖上跳下。


    至柔大驚,心知自己內力已失,武功亦尚未恢複,根本無從主導和規避、迎麵即將而來的驚險和突兀,隻得閉上雙眼、抱緊士元的肩膀,隨著他不斷地翩旋飛舞,而自己心跳呼吸加快。


    至柔隱隱能感受到、來自潮水和海風的親吻,微微放心睜開眼眸,巡視周身所處的海、空、島三位異變交織的奇景,依舊有些辨別不清人在何方。


    短短一瞬間,兩人竟然變換了幾多目眩神馳的姿勢,俯瞰波光靈動色彩交流、四麵幻象迷離。


    離海麵尚有三四丈之際,士元扭身一甩衣袖,稍稍放下至柔,輕摟其腰肢、揮臂急轉向南,在波濤起伏的海麵上並肩攜手,徜徉海天的融合之美。


    至柔不曾體驗過、於浪花紛飛中穿梭的撲麵驚喜,這是一場奇異紛呈、幸福未知的跨海同行。


    是品茗激揚的追逐和清涼的鹹濕中另類人生,是初入蜃樓契合心靈世界的旅途記憶,是躍然海麵的一份無言誓約,是一個人執意兩個人的命運擔當。


    唯見虔士元手臂翻覆似搖槳,腳下不停旋動,在無邊無盡的風潮不斷地助推下,兩人含笑憧憬巡海攬勝,忽然,虔士元大幅壓低身形,宛然淩波共舞,又好似力挽狂瀾。


    至柔明顯感受到海水近在咫尺,她猜想士元一定將有所舉措,雖然自己武功不在,但她並不懼怕,在虔士元內息如潮的澎湃激勵隨動下,依然如履平地、衣袂從容,兩人鬥折蛇行、踏浪疾馳。


    驀然,就見虔士元一掌、擊向迎麵碧綠色的海水,至柔感覺憑空躍升一丈多高,並繼續向前飛馳。


    海水因受巨力切壓,突然翻湧卷開,從瞬間分離深陷的水麵下,急射出一隻、約簸箕大小的金黃扇貝,兩翼貝殼驚嚇之餘,還來不及合攏,就已被迫躍出海水、衝高拋起。


    誰知,虔士元早有準備,含笑伸出左臂對衝揮掃,兩指從飛揚張開的貝殼中劃過,隨即腿腳不停身姿右傾,攜擁著至柔掠浪斜飛。


    在兩人越過剛剛排開濺落的海浪後,虔士元方才在至柔麵前展開手掌,側首輕聲問道:“柔兒,你可喜歡?”


    至柔忽見虔士元的手掌中,多了一枚鴿子蛋大小的乳白色閃亮珍珠,知道一定是他剛才在扇貝中取來的。


    柔兒驚喜之餘、點頭嗯了一聲,伸手接過光潔圓潤的珍珠,心底卻是不解:他虔士元是如何斷定、這海水底下的扇貝裏,會有顆大珍珠在等著他撈取?


    畢竟,這清澈翠綠的海水,怎麽說也有數丈之深,遠非目力所及,難於精準判斷,況且,兩人在海麵之上疾速飛越,稍有遲疑便墜入海水,情趣亦蕩然無存,故以這般掠浪穿行、去搜尋一顆珍珠,其難度不亞於大海撈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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