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北麵,隔著一大片田地,有個孤獨的院落,那是醬菜廠,已經倒閉了,常年不見一個工人。


    不過,那裏是我童年的樂園之一,經常和小夥伴一塊去玩兒。醬菜廠的大牆下,扔著一台報廢的小汽車,經過風雨剝蝕,依然能看出它原來是天藍色的。車形有點奇形怪狀——額頭很大,尾巴很短,就像出現在老電影裏的那種老爺車。我和小夥伴們常常爬進去,手裏握著不存在的方向盤,嘴裏“滴滴滴”地模仿喇叭聲,假裝司機,那感覺十分刺激。


    我們不知道它屬於什麽車型,不知道它哪年出廠哪年報廢,不知道它過去的主人是誰,不知道它的輪子曾經跑過多少公裏,不知道它有沒有撞死過人……


    車窗玻璃都碎了,方向盤也不見了,駕駛員的座位還在,隻是已經殘破不堪。有一次,我們幾個小夥伴掀開了車蓋子,看到發動機也被拆掉了,它就像一具沒有心髒的屍體。


    不過,它的四隻輪子卻鼓鼓的。它在這裏不知道停放多久了,沒人給它充氣,可是,卻沒有一隻輪胎癟下去。


    在童年的記憶中,這台小汽車充滿了秘密。


    一天,天黑之後,我沒有找到一個小夥伴,就孤單地跑到醬菜廠去了,我發現,那台破車不見了!也許是什麽單位把它拖走了,銷毀了。我失去了一個樂園,很掃興,鬱鬱寡歡地回家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聽大人說,昨天夜裏秦鎮長喝醉了,在回家的路上遭遇車禍,被送到縣醫院搶救了。肇事車輛逃逸。


    在小鎮,這是一件大事情。大人們聚到一起,紛紛議論起來,因此我也聽到了一些我出生之前的前塵往事——


    醬菜廠大牆下的那台車原是鎮政府的,司機姓張。六年前的一天,秦鎮長讓張師傅給他的弟弟家拉點糧食,那時候,張師傅已經下班了,吃了晚飯,還喝了酒,不過,鎮長的指示他不敢違抗,於是駕駛這台小汽車去給秦鎮長的弟弟家拉糧食。結果,醉醺醺的張師傅撞到了一台巨大的斯太爾卡車上,張師傅當場死亡,他的小汽車也變成了一堆廢物。這場車禍發生之後,張師傅的家屬希望鎮政府把死者算工傷,得到一點撫恤金,可是鎮政府認定,張師傅是在非工作時間私自動車,不屬於工傷,最後,張師傅的家屬一分錢都沒有得到。秦鎮長呢,前前後後隻是給張師傅家送了一隻莫名其妙的母雞……


    下午,我跟父親去挖土豆,路過鎮北醬菜廠的時候,我發現那台破車又在原地出現了!這讓我很納悶——如果有人把它拖走了,不可能再拖回來。如果沒有人動它,一台已經被拆掉了發動機的小汽車,怎麽可能自己移動呢?


    我對父親說了這件事,父親說:“你肯定看錯了,它一直停在那兒。”


    我沒有爭辯,但是我心裏清楚,昨天夜裏它確實不見了。


    趁著大白天,在父親挖土豆的時候,我跑過去察看。那時候我就有了某種恐怖小說家的想像力——我期待在它破舊的輪胎上,發現幾滴新鮮的血跡。


    這台汽車依然停放在原來的草地上。我對它太熟悉了,哪怕在斑駁的車身上多了一道細微的滑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我甚至清楚車下有幾根長草,幾塊磚頭,幾段樹枝。我可以肯定,這台車沒有移動過一點點。


    我檢查了半天,終究沒找到一絲血跡。不過,讓我至今茫然不解的是——就在一夜間,這台車的四隻輪胎都泄了氣,整台車矮了下去。之前,它雖然被廢棄了,卻一直沒有徹底死去,始終有一線心思牽掛著世界。現在,它終於變成了一堆廢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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