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起風的眼睛,已經開始迷離了起來。


    譚牧心一邊駕著馬車,還一邊不住地跟他說話。


    她在說他最喜歡聽的江南,說皮日休的詩。


    白雲最深處,像設盈岩堂。


    村祭足茗粣,水奠多桃漿。


    箘竿突古砌,薜荔繃頹牆。


    爐灰寂不然,風送杉桂香。


    ……


    詩很長,路卻似乎更長。


    譚牧心聽得出,葉起風反應的聲音在一路低下去。


    馬車終於在一個山腳下停了下來。


    再往上走,就是石階了,即便馬車能上去,葉起風也肯定受不了這種顛簸。


    譚牧心扶下來葉起風,朝馬背上狠狠打了一鞭。


    馬立刻繼續向前絕塵而去。


    就算有人追來,也不會找到他們了。


    往上走,不遠,居然有一間獵人小屋。


    這種小屋,是為進山打獵的人或迷路的人準備。


    經常進山的人,對這些小屋的所在都會很熟悉。


    草屋雖小,卻還算幹淨。


    譚牧心把葉起風放到了床上。


    他似乎已經奄奄一息了。


    她解開了他的衣服。


    傷口有四處,三處劍傷,一處刀傷。


    可以致命的,是從腹部開始到胸口的那道刀傷。


    刀光天地外,生死有無中。


    魯懷遠的刀下,從來沒有人可以逃生。


    如果她沒有用銀針固定住他的傷口,他可能早就因內髒破裂而死了。


    如果他沒有很強的意識,他也可能早就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了。


    她餵他吃了麻佛散,開始為他縫合傷口,從裏到外的縫合。


    窗外,朝陽已經冉冉升起來了。


    這麵山,是向陽的。


    鮮花不謝,翠柏長春。藤蘿密織,修竹留雲。


    葉起風醒來的時候,卻已經是第三天夕陽西沉的時候了。


    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傷口,確信了自己還活著。


    地府裏是不會有那麽好心的鬼為他縫合傷口的。


    他環視了這間屋子。


    正門口,放著一個用細麻串了幹花做成的屏風。


    窗簾,是從屋頂上倒垂下來的青藤。


    房樑上,也纏滿了串著幹花的細麻,從四角上各吊下來一個花籃,裏麵插的,卻是鮮花。


    前窗,伸出幾點梅花,後窗,卻漏出幾竿修竹。


    樸實中帶著些許清雅。他不由笑了。


    除了譚牧心,還會有誰?


    譚牧心的身影果然就從屏風之後移了進來。


    她端著一碗湯藥,小心翼翼的移步到他的床前。


    看到他睜著的眼睛,她似乎有些驚訝:“你醒了?”


    他虛弱的笑道:“你真的把我從閻王爺手裏奪回來了。”


    譚牧心淡淡的笑了笑:“吃藥吧。”


    她一口一口的餵他,目光卻除了他的嘴之外再也不看別的。


    她知道他在注視她。


    她卻不想去和他對視。


    他快要死的時候,她除了想要他活下去再也沒有其他念頭。


    他真的活了下來,她卻再一次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


    藥已經餵完了,她卻還愣愣的坐在床邊上。


    他艱難的伸出手,想去撫摸她的臉龐。


    她卻似突然驚醒,輕輕截過他的手,把它放進了被子裏麵。


    她站起身來,淡淡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他剛剛充滿希翼的眼睛頓時黯淡。


    他不能開口的時候,她一個勁想要他的回應,要他堅持活下來。


    他可以開口的時候,她卻似乎再也不想給他說話的機會。


    世間萬物,都這麽不遂人願嗎?


    …………………………………………………………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在塵世間呆得太久的人,似乎都有嚮往世外桃源的想法。


    桃源之妙,就在於世外兩個字。


    人似乎是在世間活了幾萬年之後,才驀然醒悟,原來天地三界,四季五行能帶給人的災難,全然沒有人自己帶給自己的災難多,也沒有人能帶給自己的災難大。


    原來世間最美麗的地方,還在於莊生化蝶之所,陶公採菊之鄉。


    問題卻在於,人本身就是從那樣一個地方來的。


    如果那個地方真好,人的祖先為什麽還要不辭勞苦幾千年如一日的建造這樣一個塵世呢?


    唯一的解釋就是,從來沒有踏入過塵世的祖先,隻能算是生鐵。


    而在塵世中冶煉過一番又重新選擇回歸的,才算是寶劍。


    侍冥劍原本就是寶劍。


    侍冥劍的主人,卻不是選擇了回歸,而是回歸選擇了他。


    葉起風恢復的很快。


    山上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他就已經可以在雪中舞劍了。


    身體恢復的時候,他的精神卻開始飽受折磨。


    罌粟的毒開始讓他發狂。


    譚牧心看著他突然倒在雪地上,渾身抽搐。


    這已經是他第五次發作了。


    從身體的疼痛開始輕微的時候起,他發作的就一次比一次厲害。


    原本的疼痛,還能轉移一點他對罌粟的欲望,現在恢復時期的痛癢,卻愈發刺激了這種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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