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寧雙遇見餘仲,是在五年前那個大雨傾盆的日子裏。


    天不絕人,那群官兵剛走,天上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泥土衝散,她拚盡全力,奄奄一息地爬了出來。


    剛一爬出,她就看見遠處樹林裏出來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由遠至近,似乎受了很重的傷。


    那人並沒看清地上的她,還沒等她出聲,就被她絆住,撲通一聲,兩人在雨中摔作了一團。


    遍體鱗傷的少年,銀發藍瞳,惡狠狠地瞪著雙眼:“哪來的臭東西,給老子閃開,老子現在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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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壓在他身下,渾身骨頭像斷了一樣,痛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兩人一傷一殘,相互掙紮間不小心雙雙滑進了屍坑裏。


    她頭昏目眩,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在耳邊驚聲道:“這他媽是哪裏,怎麽這麽多死人?”


    “這是我全家……七十六口人的屍體。”她氣若遊絲地開口,話音剛落,便眼前一黑,徹底暈厥過去。


    像做了好長的一個夢,身子如在海水裏浮浮沉沉,她夢見自己踏進了一個潮濕的石洞,石洞裏分外安靜,隻有滴答滴答的水聲。


    她小心翼翼地往裏走去,沒走多久就被一道銀光吸引住,她一步步踏上階梯,上前一看,卻看見了平生最匪夷所思一幕——


    一口巨大的池子裏,遊著一條巨大的魚,每一片魚鱗都有她兩個手掌那麽大,波光粼粼,閃閃發亮,將石洞照得如夢如幻,散發著極致的詭譎與美麗!


    她目瞪口呆,震在了原地,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喂,小鬼,看夠了沒?”


    她驚嚇不已,隻見水中魚眨眼間消失無蹤,一道銀光伴著白霧緲緲升到了半空中,化成了一個清俊少年的模樣。


    少年一頭銀發,幽藍的眼眸望著她,唇角微揚,頗有些盛氣淩人的傲意。


    “喂,你好像全家都死光了吧,在這世上孤零零的,正巧老子也是孤零零一個人,要不咱倆做個伴?”


    說是做個伴,其實不過是一筆交易。


    他身受重傷,又後有追兵,走投無路下打起了她的主意。


    明白少年的意圖後,寧雙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好,我願意,隻要能幫我報仇,我什麽都願意!”


    兩個窮途末路的人,就在這一天,遇上了同樣狼狽不堪的彼此,他們一拍即合,達成交易,決定依靠對方的力量,各取所需。


    她用她的血肉滋養他,替他遮掩氣息,取魂水療傷,助他修煉。


    他幫她報仇,傳她秘術,隨她踏遍北陸南疆,一一殺掉她的仇人。


    餘仲住進寧雙身體的那一刻,寧雙隻覺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問她後不後悔,寧雙咬緊牙,握緊雙手,額上滲出了細汗,聲音卻是堅定無比。


    “寧家人活著的一天,寧家的酒就會在世上存留一天!隻要我寧雙在,寧家就不會倒,哪怕寧家隻有一個人!”


    為了討回公道,重振家族,此生她願傾其所有,墜入地獄,萬劫不複。


    往後的路有多艱難她都知道,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像個正常的女子一樣生活,她不能嫁人生子,永遠地被剝奪了做賢妻良母的資格。


    她不怕,她什麽都算好了,可充滿仇恨的一顆心唯獨沒算到的是——


    東籬的出現。


    本甘心孤寂的心就此起了波瀾,再也壓製不下去。


    夜深人靜的時候,餘仲怒氣衝衝地現身,質問她還想不想報仇了?


    “什麽眼光,你喜歡他什麽?成天隻知吟詩喝酒,文縐縐的酸酒鬼,還沒老子生得俊呢!”


    收完蔡侯爺的魂時,她泡在木桶裏,身體裏的餘仲貪婪地吸允著魂水,東籬忽然破門而入,站在了屏風後。


    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答應過餘仲殺了蔡狗後,就和東籬分道揚鑣,再不要有瓜葛,可天知道她發了什麽瘋,竟鬼使神差地問出了那句。


    “小賊,我過幾日要收拾行李離開川城,回老家釀酒,還缺個夥計……你跟不跟來?”


    餘仲簡直被她氣死了,融在她胸口處的玉石滾滾發燙,帶著懲戒性的灼熱卻仍無法喚醒她,她執拗地想等一個答案。


    即使她知道這有多可笑,她根本不是個完整的女人了,此生絕無可能擁有情愛。


    可她還是貪心地想讓他多陪她一段時間,再多一下下就好了,讓她至少多擁有一些回憶,餘生至少能在月下想著那段嬉笑怒罵的日子,一點點熬過她枯井般的生命。


    但這,到底是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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