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最後救下江沁性命的人,究竟是江淩還是我的阿玦。


    總之那天晚上,阿玦抱住了張鐸的腿把他留在了清談居裏,之後不肯放他走,抓著他的肩膀呼嚕呼嚕地睡了一夜,張鐸也就沒有動筆。那道已經用過印的詔書一直放在書案上,第二日他回宮的時候,順手遞給了我,讓我替他燒了。


    後來我托胡氏去打聽,知道廷尉改定了江沁流刑。


    再這之後江淩又來清談居找了我好幾次,我都避著沒有見他。


    但阿玦好像很喜歡江淩,抓著我的手又是扯又是拽地鬧:“娘親,見大哥哥……大哥哥可憐。”


    我被這丫頭拽得沒有法子,隻好牽著她出去。


    江淩雙眼通紅地要下拜,卻被阿玦抓住了手指,“大哥哥的衣裳,好好看。”


    江淩一怔,他那日穿了鱗甲,綁著硬質護腕,怕傷到阿玦,僵在那兒還真就不敢動了。


    我撐著膝蓋小心地彎下腰,摸了摸阿玦的頭,抬頭對江淩道:“不用謝我,我什麽都沒有做,要謝啊就謝這個丫頭。”


    江淩聽我說完這話,沒有詳問,遷就著阿玦的手,屈膝跪下。


    阿玦朝後退了一步,“大哥哥,你做什麽呀。”


    江淩伏下身朝她叩了一首,輕聲道:“末將謝小殿下救父之恩。”


    阿玦沒有聽懂,但卻被他這個動作給嚇的到了,紅著臉跑到我身後藏起來,露了半張不甘心的小臉出來,偷偷地看著他。”


    “她不好意思了。”


    江淩站起身,拱手道:“是末將的錯。”


    我搖了搖頭道:“不是,她呆呆地養在我身邊,還不懂什麽‘殿下’不‘殿下’的。”


    江淩低頭看向阿玦,“無論如何,末將以後都會誓死護好小殿下,以報此恩。”


    我還沒有出聲,那小丫頭卻鬼靈精一般地聽懂了什麽似的,奶聲說了一句:“謝謝大哥哥。”


    江淩一愣,臉色一下子紅了。


    他在張鐸身邊,一直都是個尊卑觀念很強的人,顯然一時之間,還適應不了阿玦的隨性。


    我笑著捏了捏阿玦的臉,隨口問江淩,“江大人走後,將軍還會留在洛陽嗎?”


    江淩點了點頭。


    “是。陛下赦了父親,末將願為陛下肝腦塗地。”


    我有些感懷他的心念。


    事實上,我和張鐸都不是世人眼中的好人,而江淩卻使“忠孝”真正地兩全了。


    所以我無話可說。


    但卻忍不住去想,照理他不會不知道當年江州淹城時,江沁棄城的主張。當時他自己也是江州三萬人之中的一個。然而這件事以後,我卻從來沒有在江淩口中聽到任何一句對江沁的埋怨。


    “末將在知道,貴人在想什麽。”


    他見我一直在沉默,索性開了口,我忙笑著掩飾。


    他倒是沒有在意,徑直道:“有些恨,是想有但不敢有,末將是這樣,陛下也是這樣。”


    我自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事。


    自從長公主自盡以後,金華殿的大門,至今也沒有開啟。


    而張鐸之後身上大半的傷都是來自於那個痛苦的女人,但他從來都不說什麽,該問安的時候就去問安,徐婉不進湯藥的時候,他也會去跪求。從始至終,他對這個母親都沒有什麽指望,卻希望她活著,一直活著。


    所以我一直很慶幸我當年自作主張地把長公主的女兒送進金華殿,不管那算不算得上安慰,至少徐婉因此活了下來,張鐸那稀薄而脆弱的親情需求,總算還有殘存著一個寄托。


    我真的很愛張鐸。


    愛他的每一段過去,愛他受過的每一道傷,愛他戾氣之下不肯輕易外露的悲憫。


    相伴七年,我太熟悉他了,以至於他不用再對我說什麽,他的掙紮過程,他與他自己的和解過程,我通通都感覺得到。


    所以我跟阿玦說:“我們要保護好你爹爹。”


    那時,阿玦正在跟著我學寫字,捏著自己的小筆抬起頭來看我道:“可是爹爹,他那麽厲害呀……”


    我笑著問她,“哪裏厲害。”


    阿玦開心地指著自己的寶箱子,自豪地說道:“都是爹爹雕的。”


    我看著他那得意的模樣,笑著把她的手摁下來,“快寫。”


    “席銀,你讓她跟你寫,不怕她把手寫廢了嗎?”


    阿玦聽到這一聲,開心地丟了筆,朝著門前跑去。


    我抬起頭,見張鐸立在門廊下的餘暉裏,單手摟住阿玦,望向我道:“你自己有多久沒寫過《就急章》了。


    我笑應道:“那你今日還有政務要處置嗎?”


    張鐸彎腰一把將阿玦抱了起來,“沒有了。”


    “那你要看書嗎?”


    張鐸抱著阿玦在案後坐下,“不看。”


    我挪了挪膝蓋和阿玦一道蹭到他身邊,“那我去煮一壺茶,你教我們寫字吧。”


    阿玦道:“娘親也要跟著爹爹寫字嗎?”


    我湊近阿玦,刮了刮她的鼻頭,“你爹爹以前教娘親寫字的時候啊,可凶了。”


    “啊?”


    阿玦抬起頭看向張鐸。“爹爹……凶……”


    張鐸僵硬脖子,頭也不敢低,生硬道:“沒有。”


    阿玦抿著嘴唇,眼看著就要紅眼。


    張鐸手足無措地看著阿玦,肩膀漸漸垮下來,壓低聲音半晌才憋出一句:“爹爹不凶……”


    我看著他的模樣笑得伏在案上直不起身。


    張鐸無可奈何地看著我,“席銀啊……”


    “哈……幹什麽。”


    他看了一眼阿玦,確定她沒有看自己,這才抬頭對我仰了仰下巴,無聲地張嘴道:“幫幫我。”


    我的腰被笑疼了,半天沒直起來,隻好趴案上捉住阿玦的手,“阿玦,不許哭哦,將才你答應娘親什麽了?”


    阿玦一下子就不肯哭了,“阿玦知道。”


    張鐸見我和阿玦在他麵前打迷,低頭問道:“阿玦答應你什麽。”


    我笑著搖頭,撐著案邊站起身,“我去煮茶,阿玦。”


    “是娘親……”


    “幫你爹爹鋪紙,我們今兒要跟著爹爹學好多好多字。”


    “嗯!”


    阿玦答應地倒是快,但壓根就沒有聽清楚我說什麽,徑直伸手,就要去抓張鐸的朱砂,張鐸趕忙拉住她的手,抬頭對我道:“席銀,不要讓她再畫我的臉了。”


    我端著茶壺回頭道:“你自己和她說呀。”


    張鐸似乎提了一大口氣,低頭看著阿玦那雙撲閃撲閃的眼睛時,就又泄了,慢慢鬆開阿玦的手,由著她抓了一大把。


    我去廊上煮茶,風細細地穿過花縫,沁入口鼻。萬物的影子在初升的月光下,溫柔地搖曳著。


    雪龍沙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竄了出來,撲到我腳邊要東西,我對它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它也就乖乖地趴了下來。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慢慢蹲下身,哄它道:“我在煮茶呢,不能沾葷腥,你去找胡娘,叫她喂你。”


    雪龍沙搖了搖尾巴,一溜煙,竄得沒了影。


    清談居裏,傳來阿玦的笑聲和張鐸無奈的歎息聲。


    我扶著腰直起身,仰頭朝天暮看去。靜月流雲映襯著歇山定上長滿青苔的獸身,連那原本猙獰的表情此時都似乎安寧了下來。


    其實我很慶幸江沁這些人除掉了我的宮籍,他們看似逼我後退,事實上,卻是在推我向前,我不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種身份,得以獨自承擔起清談居裏的一切——我愛的男人,我的阿玦,胡娘,狗兒……


    他們的人生與我原本如同塵埃一般漂浮不定的性命關聯起來,讓我再也不敢怯懦,再也不敢後退。而張鐸卻走向了我的反麵,他誠實地把他自己交給了我,要我不斷地去收納他情緒上的敏感。


    所以,我要和阿玦一起保護好他,這句想法,並不隻是說說而已。


    ***


    那夜燃燈之後,張鐸把阿玦抱在懷裏,捏著她的小手,一筆一劃地教她寫他曾經教我寫的那一手字。


    著實難,阿玦寫了半個時辰就寫得齒牙咧嘴的了,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又要吃胡餅,一會兒又要去外麵抓雪龍沙的毛,折騰得胡是夠嗆。


    張鐸還是老樣子,根本不肯說她一句,反而讓阿玦抓了一身的墨。


    我則溫順地聽從張鐸的話,安安靜靜地跪坐在他身邊,寫那一本幾乎快被我翻爛了的《就急章》。其字筆鋒淩厲,但骨架厚穩。


    也許是寫了太多次,我逐漸能夠體會出張鐸寫這一本帖子時的心境。


    我明白他對這個世道有諸多悲哀的體悟,和他所受的那些刑傷一起,深入肌理,顱腦,貫通一生所行,無論從任何一方麵來看,他都是這個世上,難得知行合一的人。


    “這一筆錯了。”


    他在我身邊看了半晌,終於開了口。


    扼袖移燈到我手邊,“手給我。”


    我頓下筆抬頭看她,“壓不住你自己的丫頭,就來壓我。”


    張鐸笑笑,沒有應我,仍道:“手給我。”


    我把自己的手交了出去,他跪直身,手臂輕輕靠在我的肩上,握著我的手懸腕走筆。


    “你和阿玦的約定到底是什麽。”


    “你去問阿玦。”


    “……”


    他無言以對,我便忍不住發笑。


    側麵看向他道:“其實寫字還是要靠打的。”


    張鐸手腕一頓,“不準打她。”


    他說完,忽然握著我的手沉默了下來。


    我像刮阿玦那樣抬起另一隻手刮了刮張鐸的鼻子,他整個人一怔,差點一屁股向後栽倒。


    我轉過身拉他坐起來,“退寒,過去的事……別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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