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銀一股腦地吐完所有的話,終於在他麵前佝僂著腰喘得麵紅耳赤。


    但是麻核傷到了她的喉嚨,她不敢吞咽,又不願意讓口涎狼狽地流出來,隻得抿了唇,渾身顫抖地望向張鐸。


    “罵夠了?”


    席銀說不出話來。


    誰知他竟然還看著她笑了一聲,“憑什麽朕要聽你的話?”


    他說著,朝席銀走了兩步,素淨的衣衫隨風揚起一角,半挽著袖的手臂上,那處被她咬後留下的傷痕清晰可見。席銀看書的時候,曾看到過一些皇帝的畫像,他大多被裹在繁複厚重的冕服裏,看不清骨骼體態。然而,她卻見多了張鐸這般衣衫單薄的模樣,不見華服遮護,單就一層素緞裹著血肉之軀,不經意間露出的傷痕,如同他從不刻意回避的過去……


    精神的剛硬和肉身的脆弱,兩相交映。


    他一直都是一個殺人時,不肯防禦的人,一劍要封人喉,也舍得把胸膛送到敵手的刀下。


    岑照看著張鐸走向席銀,忽然開口道:“想帶她走嗎?”


    張鐸在席銀麵前蹲下身,神色,竟有那麽一時的落寞。他摸了摸席銀的臉頰,平聲應他道“不是。”


    他說著隨性地笑笑。


    “你不是說你一直在輸嗎,這次你沒有輸。話也說了不少了,你做你要做的事吧。至於你……


    他挪了挪拇指,替席銀擦去臉上的餘淚。


    “能不能不要再對著我哭了。”


    席銀心脈崩張,哪裏肯聽,別開他的手,淒惶道:“你明明知道,哥哥不會殺我的,你究竟為什麽……還要這樣來找我。”


    “如果我就這麽在你眼前殺了岑照,你還會跟我說話嗎?”


    席銀一怔。然而她還來不及去細想這句話究竟含藏著多少他不足為外人道的脆弱,便聽麵前的男人自解道:


    “席銀,原則是最傷人的。我處死張平宣,我的母親這一生都不會再原諒我,但這也就算了,而你不一樣。其實我要贏這洛陽城的任何一個男子,都不難。但我無法承受,你說了喜歡我之後,又不得不恨我這件事。”


    說完,他仰頭看向岑照。


    “所以,這局朕讓你。”


    席銀再也無法克製,哭得泣不成聲,從前無論受過多麽大的委屈和痛苦,她都沒有流過這麽多的眼淚,她想說話,但她說不出來,隻能任憑胸中那撕心的悲切隨著眼淚,肆無忌憚地宣泄而出。好在張鐸將她摟入了懷中,“席銀,不用這樣,我也就是一自私的男人而已,我比岑照,好不到哪裏去。”


    “不是啊……我……可我喜……”


    夾著眼淚和口涎的話,粘膩在一起連單個的字都分不出來。


    張鐸低下頭笑道,“在說什麽,能不能別哭了。”


    這一聲來自岑照。


    “是啊,阿銀,你能不能別哭了。”


    席銀怔怔地抬起頭,岑照立在張鐸身旁,也靜靜地望著她。


    這個苦心經營十幾年的複仇之人,卻從來沒有流露出一絲的陰狠神色,時至此時,他也沒有暴怒,沒有狂喜,摘掉了鬆紋青帶的那雙眼,蘊山藏水,仍如當年街市初見時一樣。


    “張退寒。”


    而岑照好像有什麽不忍,終把目光從席銀身上撤了回來。


    “你不是一直以為攻心為下嗎?為何如今,也用了這不入眼的招數。什麽這局讓我,是讓她來恨我一輩子吧。”


    說完他垂下眼簾,悵然歎道:“阿銀啊,你如果沒有喜歡上他該有多好。”


    席銀拚命地搖頭,張口似欲說些什麽。


    岑照卻道:“你什麽都不要說,你知道的,我也不想一直做一個眼不盲而心盲的人,我也不想一直騙你。但是阿銀,對不起,我苟延十幾年,就是為了複這一仇。”


    說完,他轉過身,從佛案上取下一把匕首。


    “張退寒,褪衣。”


    張鐸聽完這句話,回頭看了席銀一眼,依言背過身,單手解開了衣襟。


    禪衣褪至地上,如此一來,席銀能看見的,又隻剩下他那累累傷痕的背脊了。


    他教女人如何尊重衣冠。


    將近三十年的人生裏,除刑罰之外,他從來沒有剝過任何一個女人的衣衫。


    其言或許不假,他不是那麽喜歡男女之事,所以從來不在女人的皮肉和屈辱上尋找樂趣。


    認識張鐸的兩年之間,席銀逐漸明白,正視自己的軀體,收放**,這些都是高尚而難得的修煉,而張鐸自身,卻似乎並不在意所謂的君王“冠冕”,士人“衣冠”。


    如他所言,他盛於亂世,在儒道,佛教都在演化經典,敷麵染唇地試圖期世之時,他的殘酷反若汙泥上的血梅,風流刻骨,清白入世。


    “張退寒……”


    張鐸聽見了席銀的聲音,卻隻是輕輕地皺了皺眉,沒有回頭,也沒有理她,屈膝跪坐下來,對岑照道:“岑照,子時快到了。”


    岑照握著匕首點了點頭。


    “我知道。”


    張鐸輕笑。


    “所以你從前拿過刀嗎?”


    岑照怔了怔,瞳孔幾不可見的一收縮。


    白衣不染塵,君子不沾汙。


    陳望還在的十幾年,他被洛陽文壇保護地太好了,山中英華如何會暴虐,高山瑩土如何會殺人。


    他從前拿過刀嗎?


    沒有,從來沒有。


    “你知道,人的要害在什麽地方嗎?”


    這一句話,如同一根針一樣,紮在岑照的背脊上。明明不是侮辱的言語,卻令他耳後發燙。好似並駕齊驅的人生,忽然在某一處輸掉了一段經曆,然而在人世同活時,他並沒有覺得,那段經曆,可以使他們分出什麽高下來。卻在最後一局,因此而落了下乘,手和心,都倉皇不已。


    岑照麵上的那一絲惶恐,張鐸看入了眼底。


    但他沒有再問下去,沉默了須臾,終抬起手臂指胸口處,“此處下刀三寸可抵心肉。若是長劍板斧……”


    他將手移到脖頸處,“還可在此處著力,但你你手上拿的是一把短匕,要斃人性命,”


    他挪回手重新點在胸口上,“隻能落在這裏。”


    說完,他垂下手,“沒有去過戰場,都覺得殺人是莽夫的行徑,儒佛都重教化,所以文人都不肯輕易髒了手。張奚如此,陳望如此,但今日你已經走到這一步,你就試試吧。”


    話音落下,他已閉上了眼睛。


    徹底陷於黑暗之前,他還是朝著麵前的無名處,最後暗含埋怨地說了一句:“別哭了。”


    **


    三寸寒刃,如同他所教的那樣,沒入了他的血肉,而後又一把抽拔了出來。


    傷口處迸濺出的血鋪撒了一堂。


    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與席銀之間隔出距離,竟沒有一滴血汙沾染到席銀的衣裙。


    他當真對她過於溫柔,而對其餘的一切都過於殘酷。


    包括對他自己。


    席銀很想告訴他:別的都已經不再重要,對自己好些。


    可是她同時也明白,這個人處世的原則和法度。


    他殺人如麻,且從不後悔。那其中不乏張奚陳望,這般舉世的清流,但席銀卻從來無法把他視為奸佞。


    其實不光是她,包括之後冗長的史辯,冠冕堂皇的人,做完冠冕堂皇的論述,言語糾纏,辭令遊戲之後,也不能就那麽將他輕易地和“暴虐”“無道”“殘忍”“苛刻”這些判詞拴在一起。


    他不能不守住“殘酷”,這是他從亂葬崗裏活下來的原因,也是他區別於那些洛陽那些殺女為樂的二等風流,最重要的一點。


    席銀不敢再哭,也不願意再哭。


    至此,她已是張鐸全部的尊嚴,她若懂他的風度和抉擇,他就不是英雄氣短。


    相反,哭泣即侮辱。


    她想著,拚命地把淚水吞回去,口中氣息滾燙而酸苦,


    “張退寒啊,我不怕的……”


    她說著,望向張鐸的背影,淒愴而懇切地續道:“你信我,我知道怎麽麵對江大人他們,我也知道以後怎麽生活……我一定會記住你對我說過的話,皮開肉綻,心安理得,做一個配得上你的女子……”


    張鐸麵色蒼白的笑笑。


    肩頭一軟,再也支持不住身子。


    岑照蹲下身,撐住他的手臂,輕道:“我隻把她交給你兩年而已,她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張鐸已然脫力,笑而無音。


    此間子時過了,山門外聚起了火光。


    江淩破入寺中,陸封率人一把將岑照摁跪在地,岑照沒有掙紮,隻是艱難地抬起被摁壓在地的頭朝席銀看去,“阿銀,對不起。”


    席銀低頭望向岑照,其聲哀若秋雁,“哥哥,你用我去殺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一個人,這一輩子,下一輩子,下下輩子,我都不會再原諒你。在你死之前,我不會再見你,我會把你教我的話,全部都忘了,把張退寒教我的事,一生一世,完完整整,全部記在心裏麵。”


    岑照泫然無語。


    江淩喝道:“先把此人帶走,去召梅醫正來!”


    此令一下,自然有人應聲而出,陸封看向席銀,遲疑道:“內貴人……不是,此女如何處置。”


    江沁望著席銀,“鎖拿,看押。”


    話音剛落,便聽席銀道:“鎖我可以!讓我守著他!”


    陸封聞聲也遲疑了。


    觀音堂外,江沁被內禁軍擁來,見此情景,立時嘔出一口血來再聽見席銀這一句話,厲聲喝道:“此殃國之女,罪大惡極,還有何道理存活於世,現於君王眼前!江淩!”


    江淩還不及出聲,席銀仰頭衝著江沁道:“我可以受刑,可以伏罪,但我求求你江大人,不要把我帶走……”


    江沁舉起顫抖地手,“住口!是我等無能,才叫你活至如今,今絞殺了你,吾等自奉人頭,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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