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謙在江州府牢裏看見席銀是酒醒之後的第二日。


    牢中不辨陰陽,他亦算不出時辰,隻知道燈燭快要燒沒了,焰火臨盡時那淡淡的白煙籠著一個娉婷有致的影子。趙謙的頭還疼得厲害,他抬起傷痕累累的手腕揉了揉眼睛,終於看清了那道影子是誰。


    “嘖,小銀子呀……”


    席銀衝趙謙笑笑,回頭示意胡氏在門外等著,獨自一個人撩起裙擺,彎腰走進牢室內,“將軍還好嗎?”


    “我?”


    趙謙吐出一根不知道什麽時候鑽進嘴巴裏的草芯子,笑道:好得很。”


    說著,他撐著身子坐起來,望向席銀約越見清晰的臉,笑道:“你這銀子真的是越長越好看。張退寒這人啊,人悶得很,豔福倒是不淺。不過,他自己不送我,讓你這丫頭來沾血……嗬,還真是他對你的作風。”


    插科打諢了一輩子,此情此時下,他出口的話還是沒什麽正形。


    席銀沒在意,撈袖在趙謙身旁蹲下。


    趙謙不自覺地朝後靠了靠,擺手道:“欸欸欸,走遠些,仔細熏著你。”


    席銀將手搭在膝上,望著趙謙道:“奴不嫌棄,奴今日是帶了人來,替將軍梳洗的”


    趙謙聽她說完,隨意盤起雙腿,搖頭道:“我不講究。”


    席銀點頭應道:“知道。但是我講究呀。”


    趙謙聽她說完,不由歪頭笑了一聲,伸手拍了拍大腿,而後又一把抓起身邊的半草芯子戳了戳席銀的鼻子,笑道:“你一個小丫頭,講究什麽。”


    席銀撇掉他手上的草芯子,正色道:


    “他以前教過我的。”


    “教你什麽?”


    席銀也屈膝跪坐在幹草上,抬頭凝向趙謙道:


    “他說,將軍曾禦外敵,吾等弱女受將軍庇護多年,方有安生之幸,至於受敵者淩虐,所以如今雖將軍在囹圄,我亦不可輕辱將軍,還有……周禮衣冠不可廢,下一句是……”


    她一時有些記不輕,不由抬手拍了拍後腦勺,麵色懊惱。


    趙謙忍俊不禁,“他教你的這些你都懂嗎?”


    席銀點頭道:“一大半,全都懂了這次就沒辦法幫他了。”


    趙謙一怔,朝席銀身後的胡氏等人看了一眼,見原本府牢裏的人都被屏退了,不由背脊


    “什麽意思,府牢的人呢?管殺不管埋啊?”


    席銀道:“我是陛下的內貴人,奉旨賜死,他們自然要回避。”


    趙謙猜出了三分,望著席銀遲疑道:“你到底要幫張退寒做什麽?”


    席銀抬手朝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別出聲,我放你走。”


    “不行!”


    趙謙聽她說完,噌地就要站起來,竟因酒後未醒,被席銀拽著手上的鐐銬,硬生生地拖摔下來。他顧不上手腳磕碰,壓低聲音道:“小銀子你傻呀,他是要你送我上路,你怎麽能放了我?”


    “將軍才傻呢。”


    席銀衝著他的麵門懟了回去,“這就是他的意思,他若真的要處死你,根本就不會讓我來送你。”


    趙謙聞言肩膀一塌,“那……你怎麽辦?”


    席銀笑笑,“我名聲本來就不好,能怎麽樣。”


    “你還知道你名聲不好啊。”


    席銀垂頭沉默了一陣,放輕聲音,落寞道:“知道啊,公主殿下看不上我,江大人和梅醫正他們……覺得我該死。陛下一直以為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其實……我已經想明白了。”


    趙謙看著她的神情有些不忍。


    “你怎麽想明白的。”


    席銀抬頭道:“因為將軍呀。”


    “說你們呢,提我做什麽。”


    席銀搖頭道:“陛下忍痛要黃德殺公主殿下,是不希望將軍為了殿下犯禁。江大人他們也一樣,不希望陛下因為我而失大局。”


    趙謙沉默不言語。


    席銀續道:“但是,陛下還是和將軍不一樣,我呢……也不是長公主殿下,我是個無關緊要的人,陛下也不喜歡我。所以我希望荊州可以保全,南方可以安定下來。等開了大春之後,我想去看荊州城裏看晚梅。”


    趙謙扼腕道:“看什麽花呀。欸,你是真看不出來嗎?”


    “看出來什麽?”


    “那個孤鬼他……”


    “什麽……”


    趙謙忍了一忍,終究沒去解張鐸的底。


    “沒什麽。”


    席銀也不再追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根,對趙謙道:“時辰耽擱不得,天亮了就難出江州城了。我先讓人替你整理整理,然後,仍然送你從水路走。趙將軍,你聽我說,你出了林蓬渡,就千萬不要回頭了。”


    趙謙點了點頭,猶豫了一陣,終張口道:“張退寒有沒有什麽話留給我。”


    他心裏終究有歉疚,原本不抱什麽希望,誰知席銀應了一聲“有”,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到趙謙手中。


    趙謙拆開信,見上麵隻筆跡清淡地寫了一行字——山水遙念。


    落款——張退寒。


    **


    席銀從江州府牢回至黃德官署,天已還未明,江淩與陸封橫刀立於門前,席銀從車上下來,便聽陸封道:“來人,把內貴人拿下。”


    胡氏聞話忙道:“陸將軍,這是要做什麽!”


    正說著,宋懷玉也從裏麵奔了出來,“說拿人,怎麽拿起內貴人來了。”


    陸封見此轉身看向江淩,江淩原本不想出聲,此時不得已,隻得開口道:“江州府牢回報,內貴人私放人犯。”


    “什麽……”


    宋懷玉看向胡氏急道:“怎麽回事啊。”


    胡氏搖頭,“奴……沒有跟內人進去,奴不知道啊。”


    話還未說完,陸封已經走到了席銀麵前,拱手道:“內貴人,末將也是依令行事。”


    席銀垂頭看著地上被踩得淩亂髒汙的雪輕聲應道:“嗯。”


    她這配合的模樣竟讓陸封一時有些錯愕。


    東邊漸漸發了白,連下了幾日的雪終於停了,這日是個融雪日,潮濕陰冷,即便不張口,口壁也隱隱發抖。陸風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揮手內禁軍上前,退了一步道:“得罪了。”


    “沒事,是我勞煩將軍。”


    胡氏與宋懷玉見她如此都不敢再出聲,眼睜睜看著席銀被人擰綁起來帶到內苑中去了。


    此時前門處人聲消停下來,宋懷玉忙將胡氏拉到僻靜處,壓聲道:“究竟怎麽回事。”


    胡氏搖了搖頭,“內貴人不讓奴進去,奴也不知道跟趙將軍說了什麽。可是,陛下讓帶去的酒,我遠瞧著,趙將軍是喝了的啊……”


    宋懷玉拍了拍大腿道:“我就說,她忽然撇下我,隻帶著你一個人去府牢定是要出事,果不其然!”


    **


    內苑正室的門廊上,張鐸正借石燈籠的光看許博呈上的奏疏,黃德和江沁也立在廊下。


    三個影子被熹微的晨光靜靜地投向青壁。


    黃德道:“許將軍雖擅指水師,但對於攻城設隘的戰事並不熟悉,趙將軍……不是,趙罪人逃脫後,其手下將領,皆自遷其罪,軍心潰散,末將看,就許將軍一人,恐怕很難困守住荊州。”


    張鐸看著紙麵,一手摁了摁脖頸,應道:“從趙謙回奔江州時起,荊州劉令已經開始破城了。”


    黃德道:“陛下應立即調軍增援。”


    張鐸看向江沁,江沁眉心緊蹙道:“陛下覺得來不及了。”


    張鐸將許博的奏疏遞到他手中,“這個遞到朕手上已經過了兩日。此時荊州是什麽情況,尚不可知。而且,他們破的不是荊州北門,而是西麵的成江門。”


    黃德頓足道:“他們想南下與劉灌匯軍!”


    張鐸抱臂走下石階,“荊州城外守不住了,傳令給許博,往江州退。黃德,你領軍南下,截殺劉灌。但是你記住,如果趕不上劉令,就不得應戰,同樣退回江州。”


    黃德應是,當即出署點卯。


    江沁望著黃德的背影道:“這個趙將軍,也是……”


    “是朕。”


    “陛下不該有如此言語。”


    張鐸笑了一聲。


    “是朕關鍵時候軟了手,趙謙是什麽秉性,你和朕都很清楚,朕在洛陽,就已該賜死平宣。”


    說著,他仰起頭,喉結上下一動。


    苑門前傳來腳步,張鐸沒有回頭,江沁倒是看見席銀被綁縛著,從門後行過。


    當他再看向張鐸時,卻見張鐸已經負手走到地壁前麵去了,青灰色的影子落在壁牆上,背後朝陽欲升,一明一暗,涇渭分明。


    “臣聽說,在厝蒙山行宮,陛下為席銀親求過梅辛林。”


    “嗯。”


    江沁徑直道:“臣以為,陛下此舉大為不當。”


    張鐸沒有應聲,江沁提聲續道:“岑照兵不血刃,就利用長公主廢掉了趙謙,致使荊州戰局失控,此人攻心的陰謀,陰狠無底,陛下既恨殺意晚起,就該借由此次罪名,一舉清後患。臣萬死進言,席銀此女,留不得!”


    話音落下,二人身後的朝陽破雲而出。


    雪遇朝日漸融,風穿庭院,刺骨的冷。


    其實殺了席銀,眼前就隻剩城池與山河。


    他便得以斂性修心道,調萬軍,行殺伐,周身幹淨地稱孤道寡……


    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好,畢竟他從前就習慣過這樣的日子。


    江沁見張鐸握拳長立,久不應話,跪地伏身懇切道:“陛下若不肯下旨,臣隻得逆君而行!”


    “不必,朕有朕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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