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縮在殿外一角,捧著手嗬氣。


    張鐸不自覺地看向席銀,輕道“你是怎麽看的。”


    梅辛林道:“陛下有個喜歡的女人在身邊,臣倒是覺得好,但若這個女人,令陛下掣肘,陛下就該當斷則斷。”


    張鐸的手拂過筆海,看似有意挑取,卻久久沒有抽杆。


    梅辛林見他沉默,索性沉聲,連稱位也去了,續道:“我聽趙謙說過,你告訴他:‘號令萬軍是最重大的殺伐,為一個女人畏懼不前,必會遭反噬。’你會教他,就證明你心裏其實想得很明白。不要負你自己。”


    “嗯。”


    張鐸良久才在鼻中應了一聲。


    梅辛林見此,也不再說什麽。他轉身朝前走了幾步,看著在雪裏蜷縮的席銀,忽又道:“這個女人可以寵,但必須用鐵鏈子鎖住她的雙手和雙腳,做個內奴。否則,後患無窮。”


    張鐸沒有言語。


    梅辛林似乎也沒指望他回應一般,攏衣徑直從席銀身旁走了過去。


    雪聲若搓鹽,但席銀還是聽清了梅辛林的那句話。


    以至於她頭都不敢抬。


    琨化殿內,張鐸的手還頓在一隻無名的筆杆上。


    他剛剛才做了與梅辛林所言相反的事,但此時此刻,他並不想反過頭來苛責自己。


    但他夜不得不去想“掣肘”的這個問題。


    他自己的確是因為席銀而放過了岑照。岑照手無寸鐵,在朝無勢,但就憑著席銀,他贏得過於徹底,過於輕鬆。


    張鐸想著,忽地起身,從案後疾步跨出,袍尾拂掃之間,刮落一大把筆。


    席銀縮在漆柱後麵,雪風不斷地往她空漏的衣裳裏灌。見張鐸出來,將要開口,卻被人一把握住喉嚨,而後順勢將她從地上提起來。


    席銀驚恐地摳住他的手指,“你……你……”


    “住口,稱陛下。”


    “陛……”


    她因為喉嚨處的桎梏,而說不出完整的話。


    張鐸看著她的脖子,細而柔弱,他但凡再使一點勁兒,就能把它擰斷。


    殺也就殺了。


    張鐸仔細地回憶著自己第一次在平乘車上見到她時的心態,想起清談居外矮梅樹下,逼她吐實話的那一頓鞭子,那時他尚其收放自如。至於現在……


    掌中的這個人,似一塊將被他雕琢出輪廓的玉。


    匠人死於其作品,而其作無情。


    他想著,不由又摳狠了幾分力。


    席銀地肩膀開始抽動起來,眼眶發紅,喉嚨生腥。她說不出話,隻得鬆開一隻手,反臂從發上拔下一根簪子,照著張鐸的手臂狠狠地戳了下去。


    “嘶……”


    張鐸雖吃痛,卻也隻是鬆了三分力,並沒有放開她。


    席銀得以緩出聲來,胸口上下起伏,一連咳了好幾聲。


    門前侍立的江淩等人,業已拔刀,張鐸卻冷聲喝道:“都退到下麵去。”


    說完,她低頭看向席銀。


    “你的心到底是怎麽長的。”


    席銀哪裏知道眼前的人究竟在掙紮些什麽,他隻是覺得,他好像有些悲哀,有些頹喪,甚至可以說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以為……你要殺我……”


    “所以呢。”


    “所以,不能求你,也不能怯,隻有靠自己掙命……”


    她說完著一襲話,目光中仍然充滿著驚恐。


    張鐸忽然有些想笑,慢慢地垂下手。


    席銀的身子一下子癱軟在張鐸腳邊,


    她正捂著脖子,艱難地喘息著。一滴粘膩的猩紅落在她的膝上,她一愣,這才顧得上去看他的傷處。


    席銀將才幾乎拚了全部的力氣,硬生生地在他的手臂上紮出了一個血洞,血洞旁邊,是一道清晰的咬痕,也是她的傑作。


    血順著他的手腕滴下來,她見周圍包括江淩所在的內禁軍都摁劍戒備,所有人都在等著他口中迸出一個“殺”字,然而他卻麵無表情地望著席銀。


    他殺不了岑照放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了。


    然而,她好像敢肆無忌憚地傷他。


    張鐸仰起頭,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內在精神之中,被侵蝕出了一個空洞來。


    地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地聲音,接著手臂的傷處有了肢體接觸的知覺。


    張鐸低頭看時,隻見她已經從地上跪直起來,慌慌張張地捂著他手臂上的血洞。


    血從她的指縫裏滲了出來,順著她的袖子蜿蜒而下。


    “對不起,對不起……”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手臂,好像是真的被血給嚇到了,手掌越壓越用力,試圖止住那不斷滲出來的紅液。


    張鐸望著席銀。


    不管岑照身上隱藏了多少秘密,她卻一直是一個真實的人。


    從前的**,恐懼,卑微,以及如今這一副無措的模樣,都沒有絲毫的偽裝。


    是以他由著席銀慌亂地摁捂他的手臂,身子被她拉拽地微微晃動,也不在意。


    “你跟著朕,心跟著岑照。”


    席銀一愣,正不知如何應答,卻又聽張鐸道。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愛慕岑照什麽。”


    不知為何,這個句式有退後之意,把應答的權力讓度了出來,席銀反而不敢應答了。


    她無意讓麵前這個男人露卑相,畢竟他曾在她麵前,自信地挑起了“殺戮”和“救贖”兩副世相。


    “我也不知道……”


    說話間,手掌上已感覺到了粘膩。


    “我做再多的錯事,哥哥都一直溫言細語地跟我講話。我知道錯了,就伏在他膝上哭一場。他就原諒我了。我其實……不敢愛慕他,我就是想跟著他。”


    “然後呢。日日在羅裙翻酒汙嗎?”


    席銀渾身一抖。


    “然後終有一天,落得青廬前那十二女婢一樣的下場,你就功德圓滿了。”


    席銀抬起頭來。


    “你在怪哥哥嗎?”


    張鐸一怔。


    她蠢,但她對於他的情緒極其的敏感,好像出於一種同類的天賦,令人細思極恐。他若應了這個問題,那麽她接著就會想到——這明明是她席銀的事,他為什麽要怪責岑照。若再把這個問題解出來,鈴鐺裏麵的那快銅心,就要藏不住了。


    “所以,你覺得朕對你不好。”


    他轉了話,席銀想要應答,可言語卻並不能脫口而出。


    “你也沒有……對我不好。”


    她說完垂下了眼。


    張鐸看著她在雪風中顫動的睫毛。


    “那你為什麽要傷朕。”


    誠然這句話是有言外之意的,奈何席銀隻聽懂了一層意思,連忙抬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以為你要殺我……我才……”


    比起手掌底下的那一片腥粘,席銀覺得解釋是蒼白的。


    “對不起……”


    “席銀。”


    “……”


    “聽著,我不會殺你。以後也不會像剛才那樣對你。”


    他說完,掰開了她的手。


    席銀被自己手掌上的血跡給嚇了一跳。


    “起來吧。”


    說完這句話,他垂手跨了回去。


    席銀忙跟在他身後,走進殿門後反手就闔了門,將仍在持劍戒備的內禁軍鎖在了門後。


    張鐸撩袍在案後坐下,挽起袖子,將手臂露到燈下,稍稍查看了一回,伸開另一隻手臂,去取放在博古架上的傷藥。


    席銀忙上前替他取了來,轉身在他身旁跪坐下來,小心地托起他的手臂。


    張鐸沒出聲,任憑她折騰。


    她像是真的有些慌,險些把手中的藥瓶打翻了。


    哪怕是上過藥後也一直托著他的手臂,傻傻地盯著,生怕止不住血似的。


    張鐸的胳膊有些僵,剛要抬,卻聽她小聲道:“你不要動……成嗎?”


    張鐸順從地放下手臂,那傷口處果然又滲出了一絲血。


    席銀忙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


    毫無心念的觸碰,又惹出了張鐸血脈裏的震蕩。


    他身上輕輕一顫,席銀立馬覺察了出來,抬頭道:“是不是很疼。”


    張鐸望著她的眼睛,直吐了一個“對”字。


    席銀忙彎下腰,將嘴湊到他的傷處,輕輕地替他吹著。那模樣如同數罪一般,虔誠而認真。


    張鐸不知道,這一刻,她的溫柔,她的好,以及她對自己的心疼,算不算是自己乞求回來的。他也不想去糾纏明白,畢竟過於自損。


    他閉上眼睛,試圖順著梅辛林的話,當她是一個被鐐銬束縛住雙手雙腳的女奴。然而,好像也並沒有因此而獲取任何的開懷之意。


    “夠了。”


    “不疼了嗎?那我替你包紮上吧。”


    她這麽一說,張鐸陡然想到了那隻雪龍沙。


    她用他給她的鞭子把那隻雪龍沙狠揍過之後,也是像現在這樣,替它包紮好,還喂它吃熏肉。


    她當他是狗嗎?


    張鐸一時氣惱。


    “夠了!”


    席銀嚇了一跳,忙跪坐下來。


    “對你好也不行……”


    她輕聲嘟囔著。摸了摸被他掐紅的脖子。


    “你差點把我掐死,我也沒怪你……”


    張鐸閉著眼睛,忍住氣性不去理她。


    誰知,她竟還敢對他開口。


    “梅醫正的話,是什麽意思啊……”


    張鐸這才知道,梅辛林的話她將才聽到了。


    “為什麽要把我手腳都鎖起來,才能免除後患啊。”


    因為什麽呢。


    因為席銀可以輕而易舉地捅他一刀。而他卻想要把她留在身邊,甚至,她沒有刀,他還想要送她刀。


    “朕從前沒有那麽想過,以後也不會那樣想。”


    他說完,收回手臂站起身。


    席銀也跟著抬起頭,那雙眼含星斂月,清澈純粹。


    “你去哪兒……”


    “安置了。”


    說完,他朝屏後走去,誰知後麵的人也跟了過來。


    “作甚。”


    席銀指了指他的手臂:“你有傷嘛……我守著你啊……”


    作者有話要說:清者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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