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斷在喉嚨裏。


    與此同時,車也在府門前停了下來。


    “何事。”


    “嘶……”


    趙謙抱起手臂,看向不遠處,呷著嘴,遲疑道“這個人,怎麽看著有點眼熟啊。”


    車夫起車帳,落梅隨風一卷,莽飛入張鐸眼下。


    他抬起頭,果見梅蔭青瓦下,倚著一個人,舒袍寬帶,滿袖盈風。一身樹影,清白錯落,手中握著竹雕鬆鶴紋盲杖。無束冠,周身乏飾,唯在眼目前遮著一條青綢帶,帶上的鬆濤紋繡卻得巧奪天工。


    雖然還隔著一段距離,但那人似乎聽到了趙謙的聲音,背脊離開了倚靠的牆壁,扶杖直身而立,爽朗清舉,唇角含笑。若春時鬆林抽出的新針,木香集雅,鬱蒼聚華,頓引行路人側目。


    趙謙的手指在手臂迅速地敲了幾輪,突然一拍腦門,回頭看向張鐸,“你看像不像陳……”卻迎上了一道如飛鷹俯地時一般的目光。逼得他頓時把那個名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回頭卻見其人已至麵前,拱手折腰,素袍俯地。


    “北邙山,青廬,岑照。久仰中書監之名。”


    趙謙一怔:“岑照?”


    說完眉頭一揚,翻身下馬朝他走去,大步欣然:“西漢商山有四皓,當今青廬餘一賢。說的是你吧……聽聞先生精通周易,擅演天象,甚至……”


    他話未說完,卻見他朝後退了一步,拱手再行禮。


    “樊籠虛名而已。實是人間微塵,徒圄殘身,不足掛齒。”


    話語聲平和而溫軟,姿態謙遜有度,但卻克製疏離。


    趙謙一時尷尬,進退皆不合適。但好在與張鐸相交已久,話若劈山冷刀他,都敢張嘴去接,這會兒把那跨近的一步適時收回來,便又從新自如起來。


    “岑先生若是微塵,吾輩當借何物來喻己,怕是豬狗糞土都不如了。”


    說罷拱手還禮:“將才實在冒犯,呃……實因,哦,實因先生與我一故人極似。”


    岑照笑了笑。“陳照有幸。”


    音若扣玉,似是應趙謙的話,卻似看向車中的張鐸。


    佛講:世有五眼,肉身所具之眼為最低,見近不見遠,見前不見後,見外不見內,見晝不見夜,見上不見下。凡是人的生老病死,江山的氣數壽命,皆不可探。


    其人已失肉眼,其眼所見,究竟為何?


    張鐸偏頭,避開垂在車帳前的一枝梅花的影子。凝向那道無形的目光,平聲:


    “難得,一賢公子長年隱居北邙,從不露真容。”


    岑照抬起頭:“不過奇貨可居,自抬身價而已。”


    趙謙還在呷摸這句話的意思,卻見張鐸已從車上下來,撩袍朝人走去。


    那人聽步聲,辨距離,又得體得朝後退了兩步。張鐸顯然沒有像趙謙那樣體諒他,兩步跟上,逼到他麵前,他抬頭笑了笑,索性也不再退了。


    “照不堪親近,大人何苦。”


    張鐸寒笑,揚聲道:


    “興慶十年三月,晉王命其美妾奉茶青廬,請君出山。君若不飲,便斬殺奉茶之人,三月間,青廬前共殺二十餘人,山流混血水,淌了七日都不幹淨。然君仍自若,安坐青廬不出。你既有此性,今何故來?”


    岑照側麵,似是為了避他的目光。


    一時風揚青帶碎發,從容拂麵。


    “六日不見吾妹,故來此尋。”


    “你若有親族,恐早已被晉王挾以威逼。”


    “是,不敢欺瞞。”


    他聲中帶一絲詠歎之意:“世人視她為我家婢,然我待她甚親,起居坐臥無一日離得她。”


    “嗬,醃臢。”


    趙謙立在二人中間,聽完這一段意味不明的言語交鋒,額頭莫名地滲了汗。


    “呃……退寒,這是在你府門前,要不請岑先生……”


    “拿下。”


    “哈?”


    趙謙看江淩要上前,忙閃身擋在岑照前麵,壓低聲音道:


    “有這個必要?青廬的一賢公子,晉王和河間為了請他出山,差點沒放火燒北邙山,你即便不肯禮賢下士,也不要給自己留口舌把柄啊。”


    “你讓開。”


    張鐸眼風寒掃。趙謙卻硬著頭皮頂道:“你當我害你呢!”


    “趙將軍,還請避開。”


    他急躁的餘音未消,背後的那個聲音卻和煦無波。


    “欸?不是。”


    趙謙轉過身,仍攔著江淩不讓他上前,疑道:


    “先生不是看不見嗎?怎麽知道我是誰。”


    話音剛落,卻聽見張鐸的聲音從後麵追來:“你如何知道,席銀在我府上。”


    岑照鬆開拄杖的手,摸索著按下趙謙的手臂:“看來,大人問過阿銀的名字了。”


    張鐸沒有應他這句話,隻是看了一眼江淩,江淩會意,趁趙謙在發愣,單手摁住了岑照的肩,順勢操過盲杖在他膝上一杵,將人逼跪。


    張鐸低頭看向他:“在我麵前說真話的人沒有,但我總能聽到真話。”


    岑照肩頭吃痛,聲音稍有些喘息,“洛陽城勢力複雜,人思千緒,殊不知一葉障目。大人也時常受靈智的蒙蔽。吾妹阿銀,和大人想的不一樣,我雖養大她,卻因眼盲,無法教她讀書,識字,隻能傳授她琴技,讓她有一樣營生之能。說來慚愧,照雖是男子,奈何身廢,仰仗她照顧,為不惹城中矚目,安穩求生,便教她事事退避,處處忍讓,以至她膽怯懦弱,在大人府上,定受大人鄙夷不少。”


    張鐸沉默了須臾,嗯了一聲。


    “你還沒有回答。”


    “是,正因如此,照深知她手無縛雞之力,在洛陽舉目無親,絕無可能隻身出內城。而晉王視她為棄子,並不會冒險庇護她。如今中領內禁軍集全軍之力搜捕,連永樂裏各大官署都要啟門受查,以趙將軍之能,莫說六日,三人便該有獲,絕不該是累趙將軍受刑的結果。”


    他說著抬起頭:“整個洛陽城,能讓趙將軍吃罪,獨力能藏下阿銀的,隻有中書監大人一人,因此,照冒死一見。”


    “你難道猜不到,我已經殺了她。”


    “中書監若已殺人,必要曝屍,為趙將軍了案。如今既不見人,亦不見屍。照尚有所圖。”


    所謂肉眼之外,無非說得是對人性的揣測,對人與人之間關聯的把握分析。


    這是趙謙最不喜歡的博弈。


    他之所願意與張鐸結交,是因為他不像所謂清談玄學之士,見微知著,喋喋不休。他浴過戰場的血,也沾染過刑獄中的腥臭,不信猜測,隻信剖膚見骨後,人嘴裏吐出來的話。但趙謙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像岑照這樣的人,白衣盲杖,雅弱不經風,看似漫不經心,卻也能一語中的。


    他不由地看向張鐸。


    張鐸沉默不語,手指卻漸漸握成了拳。他正要張嘴說什麽,卻見他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跪地之人眼前的青帶。


    好在是在梅樹蔭下,日光破碎不至灼目。


    他雖不適應,到還不至於受不住。隻盡力轉向濃蔭處避光,卻又被江淩摁了回來。


    張鐸捏著鬆濤紋帶彎下腰。


    看向那雙眼珠灰白的眼睛,赫道:“陳孝。”


    此二字雖無情緒,卻令一旁的趙謙咂舌。


    然而岑照卻笑了笑,聲若浮梅的風,平寧溫和。


    “照是穎川人士,仰慕東郡陳孝多年,少時便有仿追之誌。今得中書監一言,不負照十年執念。”


    趙謙忙上前拍了拍張鐸的肩,小聲道:“要我說,是像,可陳……不是,可他是和他父親陳望一道死在腰斬之下的,你親自驗明正身的,這會兒說這話,好瘮。”


    張鐸鬆手,那鬆濤紋青帶便隨風而走。他直身而立,任憑風掃梅雪,撲麵而來。


    “東郡陳氏闔族皆滅,如今,就算裝神弄鬼之人也不可容,既知冒死,為何出山?


    “阿銀……”


    岑照輕輕地喚出這個柔軟的名字。


    “實乃我珍視之人。她肯為照犯禁殺人,照何妨為她出山入世。”


    張鐸聞言拍手朗笑,跨步往裏走,“我不需要幕僚。江淩,絞死。”


    “什麽,絞死?張退寒,你給我回……”


    趙謙急著要去追他,卻身後聽岑照道:


    “中書監不想要一雙,在東郡的眼睛?”


    張鐸已跨過了門,一步不停,冷應道“我不信任何人。”


    誰知後麵的人一揚聲音:


    “那中書監信不信自己刑訊的手段。”


    張鐸回頭:“嗬,你想試試。”


    “有願一試。”


    “岑照,你若求利,大可應晉王之請,其定奉你為上賓。何必做我的階下囚。”


    其人在梅蔭下淡然含笑,鬆弛如常,全然沒有臨山之崩,臨肉身之碎前的驚懼。


    “誰讓阿銀無眼,慌不擇路,上了中書監的車輦。”


    “好。熬得過,我就讓你去東郡,也給席銀一個活著的機會。”


    “等等。”


    “嗯,後悔也來得急。痛快的死法也多。”


    “不是,在這之前,我想見見阿銀。”


    “可以,江淩,把人帶到西館。再告訴你爹,把那隻半鬼也帶過去。”


    “是。”


    “兩人都綁了。”


    趙謙憨問了一句:“綁了做什麽?”


    “撿來的女人,養了十年,兄妹?”


    他冷哼一聲:“不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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