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準她出聲。也不去床榻,就在陶案後麵趴下來,任由那上過藥的背脊裸露在炭火旁,抱著手臂合上了眼。雪龍沙見主人睡了,也搭著前腿靜靜地趴下來,時不時地睜開眼睛看一眼席銀。席銀實在怕它,隻得裹著袍子盡量地朝張鐸身邊縮,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怕會不留意碰到他背後的傷口。


    折騰了一整晚,眼見著燒得熱鬧的炭火涼冷下去,東方的天幕漸漸泛出了紅光。而他好像也一夜都沒有睡實,時不時地痙攣,偶爾發狠,猛地摳緊手指,不多時,又頹然地鬆開,似乎在做些不太好的夢。


    好在,天終於亮了。


    夜雪過後,放大晴,銅駝街上跑過一群戲雪的孩童,爽朗的嬉鬧聲穿過重門,擊落了榆楊林中幾孤絕的寒花。


    青談居的門被推開,雪龍沙撒著歡地竄了出來,奔到庭中的雪地裏,撲棱起了一叢叢幹淨的雪粉,門前掃雪的老奴放下掃帚,從袖裏取出一塊幹肉招呼它過來吃,那狗兒歡天喜地地湊過來,仰頭剛要張口,聽見門前腳步聲,又縮了脖子,朝後頭退了幾步,在老奴的身後匍匐下來。


    老奴直起身子,朝門前看去,累雪的榆旁,張鐸單手理著衣襟從石階上走下來。


    “郎主。”


    “嗯。”


    “中領軍的趙謙來了。”


    “何處?”


    “江淩引他在西館安坐。”


    “他一個人來的?”


    “是,但老奴見他身旁帶了鐐銬。”


    此話一出,門後頭猛然傳來一聲杯盞翻倒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衣料與地麵摩挲的悉索聲,張鐸轉過身,裏麵的人似是知道冒犯,戛然止住了所有的聲響。


    張鐸仰起頭,平聲道:“我讓你活十日,今日是第一日,你怕什麽”


    裏麵不敢應聲。


    老奴拄著掃帚朝張鐸身後看了一眼,笑向他道:“是位姑娘吧。”


    張鐸沒有回頭,“是個半鬼。”


    老奴低頭笑笑:“半鬼也好,至少還能在郎主麵前做十日的人。老郎主若知道,您肯在身邊容個人,定是寬慰。”


    聲止風起,一片雪白色梅花落在張鐸肩頭,須臾又被風吹落,翻滾下石階,揚到狗的臉上,被狗鼻尖兒的潮潤黏住。那狗隻角兒癢,糊裏糊塗地站立起來,伸長舌頭想把它舔下來,誰想舔了沒兩下,卻打了個渾身顫抖的噴嚏。


    張鐸看了它一眼,它忙又規規矩矩地縮到老奴後麵去了。


    “我為人處世如何?”


    他看著那隻狗,話卻是對著老奴去的。


    “郎主有郎主的一番道理。”


    “假話。”


    “誠不敢誑騙。”


    他冷不丁地笑了一聲,抬眼喚出他的實名。


    “江沁,你沒有對不起我父親,也沒有對不起我。我收留你們父子,是不想父親的舊友流落街頭,我當你們是客,但你們自己要為奴,我也不好說什麽。不過既要為奴,就守我的規矩,不得再待我以長者之姿。該說的說,不該說的,慎重。”


    他說完,隨手合上清談居的門。抬腿向庭外走。


    “給裏麵的人一些水食,從西麵的窗戶遞進去,閉著眼睛不要看她,她不體麵。再有,告訴宣平,這十日不用進去整理。”


    一席話說完,人已經繞過了西牆。


    老奴腳邊的雪龍沙如蒙大赦般地竄起來,衝著老奴晃尾巴。老奴看著張鐸的背影,不著痕跡地歎了一口氣。彎腰摸了摸了那狗的腦袋,將幹肉遞到它嘴邊。


    “來,吃吧。”


    ***


    西館是中書府的一處別苑,與府西門相互貫通。其間重門豐室,洞戶連房,高台芳榭林立,移一步換一景。


    中領軍將軍趙謙掛著一副鐐銬站在百鳥玉雕屏前,看著一身燕居布襦的人沉默地走過來,張口道:“人命不值錢是不是?”


    張鐸抬手示意服侍的奴婢退下,徑直走到屏風的茶席前坐下,親自取杯,“來替你的人申述?這麽急,我還沒著急問你的過錯。”


    趙謙大步從前麵繞進來,盤腿在他對麵坐下。


    “我說你……”


    “坐好。”


    趙謙一窒,氣焰頓弱。悻悻然地鬆開褪,起身跪坐下來。把肩上的鐐銬往地上一擲。


    “昨夜被你身旁那家奴挖眼的,是執金吾徐尚的內侄。這且不表,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救的那個女子所犯何罪?”


    張鐸掃了一眼地上的鐐銬。


    “我何時準你拿人拿到我府上來?”


    趙謙一副吃了蠅蟲吐不出的模樣。蹭一聲直站起來:“我說你怎麽回事,每回去大司馬府看你母親,回來都是這樣渾身刺。我若安心要拿人,就該帶內禁軍把你這府邸圍了!”


    “坐好。”


    “張鐸!”


    “再放肆就滾出去!”


    “你這個人……”


    趙謙憤然,卻又不能再和他硬碰,抓了抓頭重新坐下,拚命地忍下心裏的氣,壓平聲音道:“我知道那個女人在你這兒,我今日一人獨來,是不想把你也卷進昨夜之事,你把她交出來,我帶回廷尉,之後你我盡皆無事,不好?”


    張鐸側目:“內禁軍星夜追拿一女子,她弑宮中何人?”


    趙謙肩膀一聳:“弑君。陛下被她抱腹裏所藏的短刀所傷,驚駭過度,梅辛林二更進去,至今未歸。我私揣,昨夜行刺之事,應是晉王所為。恐怕晉王已經謀定,要……”


    他以手比刀,在自己脖頸上一劃。“要取而代之,”


    張鐸壓壺,斟茶自飲,隨道:


    “所言不足。”


    趙謙詫異,“還不足?那缺哪一處。”


    茶盞壓於席麵的東角,張鐸屈指叩席,抬頭道:


    “晉王劉璧在東隅,鞭長若要及洛陽宮城,即便避得開我,也避不開你。”


    趙謙一怔:“這也是。會是誰在其中引線?”


    “宮裏的人。”


    “誰?”


    張鐸垂目:“尚不明朗。”


    趙謙一拍茶案,杯翻茶倒,潑了他一身,他也顧不上去擦拭,雙手撐茶案,提聲道:“你既知道不明朗,還要把那女子放在你府上?”


    “殺人救人,是我自己的事,你是內禁軍將,拿人是你的事。不必為難,我人在這裏坐著,你把你那鐐銬拿起來鎖。放心,沒有我的話江淩不敢跟你動手。”


    趙謙被他激得眉毛都立了一起來,半喝半罵道:


    “張鐸,我命是你救的,頭梟給你都行,你說這些話是嫌我活得長了?給我折壽是吧!你如今身在風口浪尖上,我無非見你險,怕再有什麽魑魅魍魎損你,不然我這會兒早領那五十杖去了。還提溜這東西偷偷摸摸上你這兒來。”


    “五十杖在哪兒打。”


    趙謙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給問懵了。


    “呃……什麽?”


    “在哪兒打。”


    趙謙氣不打一處來。


    “在內禁軍營!陛下的旨意,今日辰時不拘回刺客,昨夜護衛之人,盡杖五十。成了吧,你瞎問個什麽勁。”


    “問個地方,好遣人領你。”


    “張退寒!信不信帶人抄了你這西館!”


    “爬得起來再說。”


    “你……”


    “江淩。”


    “在。”


    “備蛇膽酒。”


    趙謙火大,也不管什麽禮不禮,恩不恩,一通高喝。


    “張退寒!你少看不起人!五十杖而已,我還不至於急火攻心得要喝那苦東西。”


    誰知麵前人平聲駁道:


    “不是給你的。”


    “什麽……”


    趙謙一怔,想起他將才行走的姿態,突然反應過來,朝他身上掃了一眼,最後目光落倒他半露在袖外的手腕上。傷口處凝固的雪已經發黑,十分猙獰。


    “大司馬又……”


    “住口。”


    “不是……你何苦呢。”


    “皮開肉綻,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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