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時夜雪,飄若齏粉。


    分流入洛陽城中的護城河水上撒銀一般地飄著雪屑。黃昏時的那一陣東風吹落大抔大抔早開的二度梅,因水上還浮著流冰,此時盡數幽靜地躺於河麵,尚不見沉水之勢。


    西北麵的金墉城通明,其後邙山,頂覆雪蓋,諱莫如深。


    銅駝街的兩邊,夾道種榆楊。一架通幰平乘車(1)靜行其間。


    架車的年輕人把頭藏在鬥笠下麵,看起來像睡著了一般。


    突然,寒寂的道上傳來一陣淩亂的銅鈴音,由遠及近,伴隨著赤足踩在雪地裏的悉索聲。駕車的人寒劍出鞘,頂起鬥笠,順著寬闊的禦道看去。


    興慶十二年的春雪從容幽靜地飄著。


    梅蕊寒香沁骨,挑聳毛發、肌膚。


    前麵夜奔而來的人,喘息聲幾欲嘔心吐肺,越近則越急促,撞破了淒愴的銅鈴音。


    駕車人扯緊朱絲馬韁,回頭低聲道:“郎主,是個女人。”


    車中人沒有回應。


    穿道風撩起車幰一角,露出半隻搭在膝上的手腕,一道開皮見肉的鞭痕赫然顯於其上。


    “要擋下嗎?”


    車中傳來一聲咳嗽,而後落下兩個盡失情緒的字。


    “不必。”


    一時間馬蹄停駐,馬尾巴翻攪著雪粉,耐心地等著前麵道上越奔越近的驚惶人。


    那女人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直垂膝彎,此時失了簪釵的桎梏,隨著她跌跌撞撞的步伐,鬼魅一般地舞在風中。腳腕上的銅鈴鐺混亂地互相交碰,又時不時地與地麵刮擦,鑿鑿切切,聲如亂麻。


    她下身未著寸縷,裸著一雙修長如玉杵般的腿,膝蓋處傷卻痕累累,好像剛剛受過一場非人淩虐,雙眼通紅,嘴唇幹裂,身子似被拆了骨頭,如同一抔混著梅花灰燼的水煙,輕飄飄地撲在馬頭前。


    馬沒有受驚,反而低下頭去,噴著滾燙的鼻息,輕輕蹭了蹭她的臉。


    “救我……”


    聲音可真是催情發欲啊。


    “公子,救救我……”


    駕車人扯動朱絲韁繩,拽回馬頭。馬猛地一揚前蹄,踢起地麵上粉雪,直撲入她的口鼻,她原本就已喘得心肺具裂,此時更是嗆得將整個身子都蜷縮起來,腰塌肩聳,背後的蝴蝶骨透過禪衣(2),其態風流又寒冷,媚得渾然天成。


    “公子,求求你……救我……”


    駕車人愣了愣神,忙將自己的視線從她的體態上收了回來,朝其身後看去。


    道旁的房舍逐漸被火光烘亮,魚鱗編甲顛於馬背上的聲音逐漸逼近。車前的馬不安起來,駕車人抬臂勒緊韁繩穩住馬蹄,低頭喝道:“何人追你!”


    “我……我不知道……”


    她說著,向前匍匐了幾步,伸手抓住馬腿,抬起頭哀淒地望向架車的人:“他們抓住我我就活不成了,求你救救我……我我……我以後好好報答您,伺候您……”


    馬蹄又向後退了一步,牽引著她的身子往前一撲,肩膀一下子鬆塌下來,她不自覺地頂起了臀,素白的禪衣順著背脊滑至腰上……


    冷颼颼的風混著晶瑩的渣滓,光顧女人緊致光滑的風月寶地,她猛然紅了眼睛,聲中帶出了顫抖的哭腔。


    “救我……啊……”


    “帶她上來。”


    車中人的聲音仍然聽不出情緒。


    駕車人一窒,不由得勒緊了手中的韁繩,回頭道:


    “可是您今日……”


    “住口。”


    陡然淩厲的兩個字,寒氣逼人。


    駕車人不敢再言語,將劍摁回劍鞘,翻身下來,隻單手就將女人從地上撈了起來。


    車內很暗,除了一個男人的輪廓之外什麽都看不見,但卻能嗅到一股濃厚的血腥氣,鑽鼻即入喉竄胃,衝得她差點吐出來。


    “想活命?”


    聲音來自混沌的黑暗。


    “是……”


    “那就不要出聲。”


    話音未落,一隻手已經捏住了她的腰,就著她腰上那一點可憐的皮肉,毫無憐惜地一提,把她整個人摁到了腿上。女人的身子燙了起來,口中失桎,喉嚨裏驚呼孱如傷獸。


    “我將才說什麽。”


    聲音似從刀刃的鋒口上掠過,駭得她渾身一顫。


    “我……”


    “想被丟出去?”


    “我不敢我不敢,我不出聲了,不出聲,不要丟我……”


    當真生怕被丟出去,她一麵說一麵下意識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卻被那血肉外翻的粘膩觸感給嚇住了。那人手臂猛地一抽,順勢將一張絹帕摔在她臉上。


    “堵嘴。”


    那帕子上也沾染著血腥氣,入口就往她胃裏鑽。


    她卻不敢不聽話,忍著五髒之中的翻江倒海,一點一點全部塞入了口中。


    外麵火光漸近,駕車人的聲音傳進來:“郎主,追她是中領軍內軍。”


    “誰為首。”


    車外沉默,似在辯人,須臾應回兩字:“不識。”


    話音剛落,車馬即被團圍。


    火光照亮車內一隅。她這才識出那些血腥之氣的來源。


    初春雪地,寒氣滲骨,麵前的男人卻隻穿著一件禪衣,其上大片大片的血跡尚未幹,被她抓過的那隻手腕正垂在她眼前,腕上見一道鞭傷,觸目驚心。


    她心裏大駭,正要抬頭去看其人的麵目。卻聽頭頂傳來那人的低喝:


    “不要抬頭,把眼睛閉上。”


    接著車外傳來令她顫栗的聲音。


    “我等奉命追拿妄圖弑君的罪人,車內是何人,速出受查!”


    駕車人道:“車內乃是中書監大人。”


    為首的人聞此話,勒住馬韁,在馬上抱拳行禮。


    “張大人,今夜追逃之人非同小可,我等一路追其至此,人犯卻不見了蹤跡,這麽巧遇見張大人的車駕,職責所在,必要一查。得罪。”


    說完,翻身下馬,手執火把徑直朝車前走來。


    火把的光熱透過車幰,從背後烘來。


    女子的手指和腳趾越摳越緊,慌亂地朝他懷裏蜷縮。


    男人低頭看了她一眼,手不輕不重地摁在她裸露的臀上。


    “別動。”


    這一聲沒有刻意壓低,車外的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為首者腳步一頓,“敢問張大人,車中還有何人。”


    車內再無應答,卻氣氛陰沉,莫名地透出壓迫感。


    為首者踟躕,奈何君令在身,又不得不上前。


    火把逼近車幰,那絲絹的質地經不起光透,裏外洞穿,將車中的人影清晰地映在了幰上。


    女人瘦削風流的肩膀瑟瑟地在火光裏聳動,順著肩膀往下,頹褪的衫帶淩亂地疊堆在腰腹處。再往下則是毫無無遮蔽的後臀,荒唐地頂翹在男人的膝上,其上覆著一隻手。


    ****。即便是隔閡一層,也看得出來,那女人是一個絕色的尤物。


    為首者舉著火把怔在原地,逐漸看得呆了。


    “看清楚了?”


    寒津津的聲音拽回眾人遊於情/欲九霄的魂。


    “張大人,多有……冒犯。”


    “職責在身談不上。看清了就好。”


    他似不著意地拍了拍掌下那一團羞紅滾燙的皮肉,“江淩。”


    駕車人拱手應聲:“在,郎主。”


    “剜眼。”


    慘叫聲猝不及防。


    不說周遭其他的人,連為首者自己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那駕車人在臉上剜出了兩個血窟窿,頓時丟了火把,死命捂住眼眶,撕心裂肺地痛喊著朝雪地跪去,手背上青筋暴起,周身抽搐如抖篩。


    其狀過慘,眾人膽寒。怔了好久才有人慌地下馬上前查看。


    火把擁至車前,把幰上一男一女的人影子撕出了毛邊。


    車裏傳來一聲淡笑。


    眾人驀地噤聲,其中一個軍士甚至一下子把手裏的火把丟出去好遠,滾到雪地裏,照亮了那人痛得猙獰的麵目。


    “痛煞我…痛煞……”


    那人的痛呼已不能成句,連呼吸都不能自控,裏內的氣息已吐盡,半晌吸不回來一口。眼窩裏流出的血如兩條恐怖的紅蛇,蜿蜒匍匐於雪地。


    眾人無措,所配兵器皆在手中顫顫作響,一時再無人敢攔車架。


    車中人扯下袖口遮住手腕上的鞭傷,借著火光垂頭,朝膝上的女人看去。


    她拚命地咬著口中絹帕,禪衣已經全部褪到了腰處,露出朱紅色的抱腹(3)。


    他抬起手,手掌離開女人臀麵兒的時候,她雙腿猛地顫了顫,腳腕上的銅鈴鐺磕碰出伶仃的響聲。


    “下去。”


    她不敢停留,幾乎是滾到了他的腿邊,閉著眼睛磕頭。


    “奴謝公子……救命之恩。”


    “為什麽不睜眼。”


    “奴……什麽都沒看到。”


    他冷冷地笑笑,彎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用力之大,幾乎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摳住他的手。


    “不要殺我……我不敢說出去的……我真的什麽都不敢說。”


    “活人不可信。”


    “那……”


    她嚇得魂飛天外,身子骨抖糠一般地打著顫兒。


    “公子割了奴的舌頭,或者……或者燙啞奴的喉嚨……”


    她鬆開手,任憑自己像隻瘦兔一樣被他提懸著。


    “奴……奴不想死,奴不能死啊……”


    那人手指再收緊。


    “不能死?既已為娼,還有什麽真情牽掛嗎?”


    誰知那女人陡然提高了聲音:“奴不是娼妓!兄長還在等奴回家。”


    (1)幰:指車帳。通幰車是指用幔帳遮擋的車,人在內可躺臥。晉代屬於高級官員乘坐的車。


    (2)禪衣:單層的衣服。


    (3)抱腹:女子的內衣,腰背處係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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