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琅眼中迅速掠過一抹因了了然而生出的失望之色,腳步微微朝前移了下,似是想過去將她扶起,但最後,終還是停了下來,默默望著她。


    “起來吧,不必行如此大禮。我管教外甥,也是本分。”


    終於,他開口,緩緩說道。


    繡春再次道謝後,帶了蘇景明一道起身。看了眼蕭羚兒。


    “殿下,先前我被攔住,情急之下,欲去請你來相救。你正不在,世子便隨了我來。我還要多謝他的仗義。”


    蕭羚兒終於鬆了口氣,笑嘻嘻地看向蕭琅:“三叔,瞧我沒說謊吧?我今晚可是立了大功。要不是我在,這個……”他朝蘇景明嘿嘿笑了下,“他就要被表哥給……”


    蕭琅略微搖了搖頭,轉而看向了此刻正望著自己的蘇景明。在這個少年的眼中,輕易便能看到其中的純真與他流露出的對自己的害怕。


    他的唇角漸漸逸出了一絲微笑。


    “他是……”


    他看向了繡春。


    繡春微微笑道:“他叫蘇景明,是我在杭州時的一位老友。杭州貢茶的蘇家,殿下可能不知道,但一定喝過他家的龍園勝雪。”


    蕭琅揚了下眉,一時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屋裏便沉默了下來。一邊的蕭羚兒看看自己的小叔叔,再看看他對麵的繡春,撇了下嘴,嘀咕道:“不就那點破事,真別扭。”


    他的嘀咕聲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了蕭琅的耳中。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她,見她仍是微垂著眼眸,似乎並未聽到的樣子。


    “繡春,咱們回家吧,”蘇景明怯怯扯了下她的衣袖,“上京好可怕,我再也不想出來玩了……”


    她仿佛如夢初醒,驀地看向蕭琅道:“殿下,今晚的事多謝你了,還有小世子。蘇公子受的驚嚇不小,我先帶他回去了。”


    “咱們走吧。”


    蕭琅點頭後,她朝蘇景明笑了下,領了他出去。


    他目送她背影離去,獨自出神了半晌。


    ~~


    繡春一行人回家時,半路上,遇到了聞訊急匆匆趕往觀月樓的陳振,見到蘇景明安然無恙,聽說了經過,連呼萬幸。回去後,繡春替蘇景明檢查了下,往他臉上傷處上了些藥,等他睡了後,正要回自己的屋,家人過來,說老太爺讓她過去說話。


    入了屋,陳振遞給她一封信,“這是兩年前,你母家的舅父寫來的,向我問詢你母親的情況。”


    繡春取出信瓤飛快看了下。


    她從前也曾母親董芸娘說過,她有個比她大了二十歲的兄長,名為董均。朝廷出了蜀王謀逆案的時候,他正當而立,早經由科舉入仕,曆任數地知縣,官聲卓著,正要被升遷至府道之時,董家逢難,時任四品中書侍郎的外祖董朗冤死牢獄之中。這位舅父最後因了朝中同情董家的大臣們的極力保舉,最後雖逃過了一死,卻也舉家被貶謫到專用於流放犯人的北寒之地去養馬。


    他在信中說,這麽多年過去,自己拖著老病之身苟延殘活,一雙兒女皆早他病去,本心如死灰。後偶然得知自己的幼妹多年前幸遇陳家公子,十分想念,盼陳老太爺告知近況,若是出有兒女,則他更是老懷欣慰。


    陳振歎了口氣,“我那會兒收到信後,並未回複。如今事過境遷,想法與從前也有些不同了。隻是已經過去兩年,不曉得你這個舅父如今還在不在。倘若你願意,寫封信也好,我叫人往那邊遞送過去。這也算是你母家的最後一點掛念了。”


    董氏從前每每提及這個兄長,便黯然神傷。繡春再讀一遍信。見紙張不過是極其粗陋的黃麻紙,上頭的字跡卻是鐵畫銀鉤,頗見風骨。想了下,道:“多謝爺爺告知。我回去了便寫封信。”


    陳振點頭。繡春收了信後,望著陳振道:“爺爺,今晚出了這事,咱們把長公主府的人得罪狠了。明早我入宮,便會去向太皇太後請罪。”


    陳振道:“繡春,明日你入宮,爺爺進不去。爺爺就陪你一道,我跪在宮門外。”


    繡春笑了起來,搖頭道:“您年紀大了,怎麽好這樣?不用了。我估摸著,太皇太後就算心裏不痛快,但理兒在咱們這邊,皇家人再貴重,她也是要顧及幾分民情的。我今天入宮,放□段多賠些話,全了人家的臉麵,估摸著也就過去了。說話又不折本錢。”


    陳振看過去,見燈影裏她神情平靜,終於長長歎了口氣。


    “晚上亂糟糟的,好在都過去了。您早些睡了吧。”


    繡春起身要走時,卻聽陳振忽然開口:“你……和那個魏王……可有什麽事瞞著我?”


    繡春抬眼,飛快看了下祖父。見他正望著自己,目光裏帶了幾分疑慮。


    “先前我還沒察覺,今晚出了這樣的事,再想想前幾回……”


    “爺爺!”繡春打斷了他,笑道,“您真的是想多了。魏王與我並沒什麽。我之所以向他求助,是因為當時情況緊急,能製得住李世子,我又有可以開口相求的幾個人裏,就他離得最近,我不可能舍近求遠。今晚這事,苦主換做任何別的人,我想以他的一貫為人,定也會給對方一個交待的。”


    陳振沉吟片刻,終於解嘲般地笑了下,點頭道:“你說的也是。大約真是我多想了。他這樣的身份,便是真的有那意思,咱們恐怕也攀不起。隻明日入宮之事,我意已決。萬一天家怪罪,也有爺爺陪你一道。”


    繡春看向祖父,知道他是不聽自己勸了,心中感動,點頭道:“也好。知道您在外頭陪著,我就更有信心了。”


    ~~


    次日,繡春早早起身,到了往常的點後,與陳振一道去往皇宮。陳家人及近旁相熟的街坊近鄰一路送出去老遠,頗有些蕭蕭易水寒的氣氛。到了平日出入的東門外,繡春入內,陳振麵帶肅容,端端正正跪於宮門之外。


    正逢早朝退散,一些無需留值在六部衙署裏的官員陸陸續續出來,看到這一幕,倒也不訝異,隻停下了腳步,圍觀著議論紛紛。


    昨晚觀月樓之事,早就傳遍了朝野。據說長公主昨半夜叫人去府衙牢房裏提人未果,今日天未亮地便入宮去找太皇太後了。恐怕這會兒,裏頭會有一場鬧了。


    繡春如常那樣到了太皇太後的永壽宮時,老實說,有些意外。她已經做好了迎接天家怒氣的準備。但是進去後,卻發現裏頭靜悄悄的,和平日沒什麽兩樣。不但沒見到長公主,連傅太後也不在。隻太皇太後在那幾個相熟宮人的相陪下,歇在一張軟榻上而已。等繡春給她行完禮,她也什麽都沒說,隻讓她繼續替她看眼睛。除了神色略有些繃著,倒也沒別的什麽。


    繡春定了下心神,收了雜念。仔細處置完後,問道:“太皇太後,今日覺得如何?”


    算起來,從去年開始到現在,已經入了第三個療程。前些天聽她說,視物已經好了許多,甚至能辨認近旁宮女身上宮裝上的紋樣了。一旦起效,過了那個臨界點,到了後期,恢複速度就會明顯加快。照繡春的估計,自己再來個幾趟,就可以停止針療。畢竟,雖然每次中間都有段恢複期。但連續的針刺,對眼周肌體的損害還是存在的。


    “清楚了許多。你靠過來時,依稀能瞧見你的臉了。”


    太皇太後道。


    繡春笑了下,把自己方才的想法說了一遍,“接下來再堅持吃藥,慢慢就會痊愈。”


    太皇太後點了下頭。


    繡春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見她始終沒開口提那茬,想了下,自己到了她跟前跪下,略微提了下昨晚的事,把先前想好的話說了一遍,最後道:“昨夜事發突然,因觀月樓與魏王府靠近,情急之下,也未多想,便貿然過去求助。原本隻是想著能見著蘇公子的麵就好,不想殿下秉公懲了李世子。倘若為了此事,叫天家之人失了和氣,我陳家可謂萬死不足謝其罪。一早我過來時,我祖父也隨同一道,如今他就跪在宮門之外。懇請太皇太後降罪。”


    太皇太後一早被長公主給弄醒,聽了她的哭訴,原本是有些不快。這個外孫雖做錯了事,懲罰下也就過去了,竟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別的不說,皇家臉麵往哪裏去?正安慰著時,魏王竟過來了。先以姐弟身份向長公主賠罪,再以監國身份,言明自己這般處置,不過是分內職責。最後道:“當時觀月樓外擠滿了圍觀之人,無數雙眼睛盯著。長纓惡行,並非初犯,倘再包庇下去,皇家的臉麵才真叫喪失殆盡。且今日一早,便收到了數位禦史的彈劾,指如今還在先帝的五服期內,李世子竟公然做出這等有辱國體之事。歐陽閣老極是憤慨,若非我勸住,恐怕……”


    長公主的丈夫長安侯,並無什麽實權,更別提威望,一門榮華,不過全憑了長公主的身份而已。朝廷的清流對這類皇族中人向來厭惡,李長纓被人這樣彈劾,倘若內閣揪住不放,恐怕到了最後,還會是件大罪。長公主頓時慌了神。太皇太後自然更知道其中利害。便開口,讓蕭琅代為轉圜。蕭琅應了,繼而離去。


    太皇太後為人並無大本事,也算慈善,就是耳朵根兒有些軟。先前聽了長公主的話,對陳家人有些不快。此刻被蕭琅這麽一說,想起陳家人治好了自己的眼睛,且確實又是自己外孫錯在先,那氣兒也就消了去。此時見她主動下跪請罪,態度恭謹,心中滿意了些,便歎道:“罷了。長纓也確實有錯在先。你起來吧。”


    繡春謝恩起身,約好了下次診治的日子和時辰後,出了宮,接了陳振,把經過說了一遍,陳振這才終於徹底放下了心,拍了拍她的手,隨即又歎了口氣。


    過了幾天,有消息傳了過來。據說,那個長公主府的李世子終於從牢獄裏出來了。因犯先帝孝忌的大罪,考慮到他是皇族子弟,被發派去了數百裏之外的皇陵守陵,麵壁思過,一年之內,不得歸京。


    這消息傳開後,眾人不無拍手稱快,一時成了街頭巷尾的熱議。


    繡春這些天,一直都關在藥廠裏,在潛心配製麻醉方劑,倒沒怎麽留意這個。真正吸引了她注意力的,還是隨後傳來的另一個消息。


    據說,在魏王和歐陽閣老的提議下,朝廷決定重新調查二十年前的蜀王謀逆案,重點是查清真相,為其中部分無辜遭受陷害或牽連的臣子昭雪冤屈,洗脫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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