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說他向來喜歡的,隻是女人……


    呃,好像有點不對。


    繡春方才一直在思索著的事兒一下被打斷了。她抬頭、揚眉,無比驚詫地盯著他:“你,喜歡女人?”


    蕭琅憋著股勁終於把這話說了出來,見她用這種研究般的目光盯著自己,語調略微誇張地反問了一聲,頓時,不止一張俊臉,連耳朵根兒都開始發燒了。但還是點了下頭。隻是不自然地稍稍側過了臉,避開了她的眼睛。


    他向來喜歡幹淨。從前身在靈州時,除非置身於戰場,否則即便暫居於軍中大帳,身邊也總是幹幹淨淨的,更容不下半點異味。但現在,迎麵飄來的那股子帶了牧場特有糞便氣息的風仿佛拯救了他。他使勁聞了一大口,被那怪味刺激得腦門一清,終於定住了心神,轉回臉對上她的目光,鄭重地再次澄清:“是。我隻喜歡女人!”


    “呃……”


    原來是自己弄錯了。他喜歡的,是女人。


    她垂眸,轉念一想,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真的是不可多得的極品。確實是好。原來從前自己還作男人時,他對自己的那些舉動,都是出於純粹的兄弟之誼,並不帶半點醃臢。說來說去,隻是自己思想太過醃臢,這才錯想了他。


    “殿下喜歡女人就好。”她微微籲出一口氣,“隻要殿下稍稍留心,就會發現女人也很可愛的,並不比男人差……”


    她順口說著,借以掩飾自己的尷尬。說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味,忙打住了。


    蕭琅一時並未覺出她方才那句話哪裏有不妥,反而生出了深深的認同感。


    這麽多年,他一直沒娶妻,倒並不是因為少年時的那段過往有多難忘。那會兒的事,後來想起,其實也不過是段陪伴他成長,因而變成一種習慣般存在的青梅竹馬情而已。當某一天,習慣被驟然打破,對於他這種略有強迫症的人來說,自然不是樁愉快的體驗。漸漸他克服了那種不習慣,接下來的幾年時間卻又一直奉獻給了帝國的邊疆事業,以及隨後到來的巨大病痛折磨。這場病痛,是他先前做夢也沒想到過的,卻實實在在,可謂影響了他的一生。那幾年裏,他甚至數度性命垂危,根本無暇顧及個人問題。等病痛漸漸穩定下來,他也驀然驚覺自己已經到了弱冠之年,四顧,漸漸便又生出了一種文藝剩男的孤標心態——這真的不能怪他。要怪,隻怪他母族血統賦予了他天然成為文藝男青的豐厚資本。他隱隱覺得這世上仿佛沒有能與自己並肩而立的女子。倘若就此隨意娶妻,簡直是對自己的大不敬。那時候,他的母妃早去,父皇也於多年前駕崩,能逼他成婚的人並不存在,所以一拖再拖,魏王殿下就這樣光榮地加入了本朝剩男的行列。


    此刻她的這句話,入了他耳,他深切地讚同。


    女人如她,真的可愛,可愛至極!


    他不再說話了,隻用熱切的目光望著她,盼望她能讀懂自己的眼睛。


    繡春回望他,沉默了下去。兩人誰都沒再開口了。


    遠處偶爾傳來幾聲呦呦鹿鳴。春日午後的風在他們身側輕輕吹過,拂動了他的衣角,也拂動了她散落在耳邊的幾縷鬢發。漸漸地,一種若有若無的****與尷尬隨了那股子忽濃忽淡的牧場氣息開始漂浮了出來。


    或許是有些熱?還是她已經察覺到了他的心思?她雖仍那樣低頭不語,玉白的臉龐上,卻漸漸泛出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啊!”她忽然抬手,輕輕拍了下自己的額頭,“瞧我這記性!我想起來了!”


    那種淡淡的****氣氛,隨了她這一聲,頓時消失無蹤。他也被她的突然舉動嚇了一跳,望著她,目光裏帶了絲疑慮。


    “殿下,”她垂下眼眸,並不去看他,隻飛快地道,“我忽然想起了件事!恕我先告退了!”


    她朝他施了個禮後,立刻轉身,急匆匆地去了。


    蕭琅望著她迅速離去的背影,獨個兒又發了一會兒的怔。


    ~~


    早上逃竄出去的鹿已經重新被歸攏回了十來隻。田管事指揮人重新開始鋸茸,這一回,人人都不敢疏忽,無不聚精會神。一頭鹿被固定好後,朱八叔摸了下鹿茸,端詳位置,正準備下鋸,忽然聽到有人叫了一聲:“朱八叔,等等!”望過去,見是繡春來了。忙放下鋸,恭敬問道:“大小姐有事?”


    繡春看了眼那隻已經被架在台板上的鹿,道:“朱八叔,我有個設想,想和您商議下,您看成不成?”


    “大小姐有話,隻管吩咐便是。”


    朱八叔愈發恭敬了。


    繡春笑了下,道:“是這樣的。我忽然有個設想,倘若咱們能讓被取茸的鹿處於昏迷,也就是麻醉的狀態,這樣對於鹿來說,少些痛苦,咱們也不用這麽費事。”


    朱八叔一怔,邊上的人也都帶了不解之色。


    “大小姐……你這是……”朱八叔吃吃地問道,一臉疑惑。


    繡春想了下,道:“八叔,你們大家一定都知道老祖宗那會兒的神醫華佗吧?後漢書裏記載,倘若病人病發於內,針藥所不能及,他便叫病人用酒服用麻沸散,等病人醉無所覺,刳破腹背,抽割積聚,繼而縫合,敷以神膏,月後則痊愈。他的麻沸散,如今已經失傳。但我曾從個古方中讀到過,想試著配製看看。倘若能成功,便用於取茸。您覺得如何?”


    朱八叔呆住了,看看鹿,再看看繡春,默然不語。邊上的田管事和眾工人也都露出費解之色。倒不是聽不懂,而是覺得這舉動……未免有些過於廢周章了。


    跟了過來在側的巧兒聽了,卻是立刻拍手稱讚道:“這太好了!要是大小姐能做出來,鹿兒也不用這麽痛了!我都不忍心看!”


    朱八叔看向田管事,田管事還在躊躇時,繡春問道:“這些鹿,再遲些時日取茸,應該無礙吧?”


    田管事忙點頭:“是,到三月清明前,都可。”


    “好,”繡春道,“那就煩請田管事暫時中止取茸。我回去後,和我祖父商議下。倘若他也應允,我便試試看。若成,最好。若不成,到時候我也不會阻攔這事。”


    田管事見她這樣說了,急忙點頭道:“大小姐既這樣吩咐了,那就這樣好了。”


    朱八叔放下了鋸,一隻粗糙的大手輕輕摸了下鹿的腦袋,點點頭,破天荒地露出絲笑,甕聲甕氣道:“那就等大小姐的話了。”


    ~~


    采茸暫停,魏王一行人也要離去了。繡春與葛大友等親送他至金藥園外,見他上馬後,回頭最後看了自己一眼,便朝他微微一笑,神情坦然。


    蕭琅略一沉吟,轉頭策馬而去。


    目送那一行人馬背影消失後,繡春在田管事的陪同下參觀了一圈金藥園,也準備回城了。回去的路上,她盡量不去想今日的那個不速之客,隻努力思量著自己的先前提出的那個設想。


    她不是動物權利主張者,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還是希望能盡量善待一切生靈。現代的養鹿場,在鋸茸的時候,大部分已經使用藥物麻醉技術。這裏自然沒有後世使用的麻醉藥物。但她會生出這種念頭,並非空中樓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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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佗的麻醉術並非後人附會。具體配方雖失傳,但據史料載,曾流傳到朝鮮日本等地。公元9世紀,阿拉伯醫學開始全盛時期,外科手術的發展便與華佗的麻醉方不無關係。19世紀初的時候,日本的外科醫生華岡青州曾用曼陀羅、生草烏、川芎、炒南星等藥物,配置出內服麻醉劑為病人施行乳腺手術,被譽為麻醉史上的佳話。他將這方劑稱為麻沸湯,表示與麻沸散是一脈相承的。中藥麻醉方劑,見效雖不如西藥迅速,但有自己的獨特優點,那就是能抗休克。倘若這次,因了鋸鹿茸的緣故,她若配出行之有效的麻醉方劑,不僅對被鋸茸的鹿來說能減少痛苦,對自己往後的行醫也是大有裨益。


    繡春越琢磨,越覺得興奮。很快就把魏王給拋在了腦後。一回家,立馬找到了陳振,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了一遍。陳振聽了,起先很是驚訝。但很快便點頭道:“你有這樣的善心,是件好事。爺爺支持你!你放手去做就是!”


    繡春本來還有些擔心。出於觀念的差距,怕他覺得這是自己在瞎折騰。沒想到這麽快,他就表態支持,很是感動,要不是怕嚇到了他,簡直恨不得抱一下他才好。


    “需要什麽藥材,列個單子來。”他叮囑道。


    繡春興奮地點頭:“等考慮好了,我就列出來。對了,叫人再替我捉些田鼠。我要養起來試驗藥效。”


    陳振瞟她一眼,無奈道:“你怎的比男娃娃還野?誰見過女娃娃養老鼠的?傳出去豈不是要嚇跑人?”


    繡春吐了下舌,心想爺爺,我要是告訴你我以前還解剖過死人,您老會不會當場就綠了一張臉?


    ~~


    當晚,繡春在自己屋裏寫寫塗塗,全心想著她的麻醉方劑時,魏王殿下此刻正在禊賞堂裏攤手攤腳地躺著。


    蔣太醫仔細檢查過後,確定他除了皮略擦破外,並未傷到骨,終於籲了口氣。


    蕭琅本人對此其實倒並不擔心。他這兩年,雖因了身體緣故,不大再像少年習武時那樣進行劇烈的肢體衝撞動作,但底子還在。這樣抱住個人打滾閃避危險,哪怕當時情況危急來不及多想,多年以來形成的自我保護意識還是能很好地控製住身體,以將可能的傷害減到最小。


    一邊的方姑姑見了,卻心疼異常,不停地念叨:“我一早聽人說你終於回來了,趕緊過來,一瞧,人又沒了。一問,居然說是去西山打獵了。哪天去不行,非得這樣剛回京就巴巴地趕著去?去就算了,竟還跌了一跤,把手腳摔成這樣!殿下,你都這麽大……”


    她瞥了眼蔣太醫,吞回了話,歎了口氣,“我去瞧瞧燉的湯好了沒。出去這麽久,回來要好好補補。等下記著都要吃完。”說罷搖頭去了。


    蔣太醫替他再次清理了下皮肉傷,如常那樣上完藥後,告退出去。魏王一人仰在那裏,出神不動。


    他今天算是向她曲折告白了。隻是,她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有那麽一會兒的短暫功夫,就在他們倆對麵沉默而立,風吹過他們身畔的時候,他覺得她似乎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意。可是……想到最後臨行前,她目送自己時的那種坦然目光,他的那點兒感覺便立刻碎成了滿地的渣,掃都掃不起來。


    往後自然不會再有第二個像陳振過壽那樣的機會,能讓他堂而皇之地上門去找她。在宮中,她為太皇太後治眼的那段時辰,通常都是他最忙碌的時候,即便他偷空出來去偶遇,最多也不過是看看她,等著她也看到了自己,朝自己行個禮而已。還有林奇林太醫……據說他下個月就要回來了。到時候他接替回蔣太醫的事,自己就更沒理由將她召過來,像從前那樣地與她有個親近機會了。


    魏王一陣發呆的時候,忽然想起白日裏在金藥莊園裏發生的那事。她阻攔了鋸茸,說回去要試著配製麻醉方劑。


    他閉上眼睛,腦海裏也再次浮現出她隔著籬笆喂那頭小鹿苜蓿時的情景。


    她的心腸那麽軟。對鹿都這麽好,如果是他這個人……


    “要是回去後,感覺有明痛,或者持續暗痛,一定要叫太醫知道,不能馬虎……”


    她提醒過的話也不失時機地冒了出來。


    魏王殿下頓時醍醐灌頂福至心靈,一下坐了起來。


    “殿下,怎麽了?”


    蘭芝送來了剛燉好的補品,見他呼地起身,忙問道。


    “去把蔣太醫叫回來。我腿忽然又疼了起來。”


    殿下的腿,是王府裏頭人的最大心病,半點也馬虎不得。蘭芝臉色一變,放下了托盤,忙出去叫人去追蔣太醫。


    魏王微微揚了下眉,慢慢又躺了回去。


    嗯,他不信他會連頭鹿也比不過!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flowerch01、spartal、bobhong、銀子彈、碧波琉璃、曹某到此一遊、落落、大飛揚草、灌湯包子、nothing2730、嗯呐、路飛桑、瀟湘過客、流水浣紗、梅花鏢投雷。


    大家晚安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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