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春聽到喊聲,一驚。心跳不知怎的便有些加快。還立著不動時,朱八叔已經快步迎了過去,道:“老太爺,你身子不便,不好好養著,怎的跑這裏來了?”


    繡春更是驚訝。


    她記得前次陳立仁見到她父親時,分明說老爺子一切都好的。


    “嗯。好久沒聞到你這院裏的生鮮藥味兒了。過來聞聞……”


    她還在發怔時,聽到身後傳來一把蒼老的聲音。


    她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身去。見朱八扶住了一個老者。那老者六十左右的年紀,瘦高個。頭發花白,身穿件鴉青色的緞麵暗紋袍子,手上拄了根黃楊木的拐杖,正在朱八叔的攙扶下,朝著自己慢慢而來。


    繡春很容易就能在他那張幹瘦的臉上尋到自己父親的影子。但是眼前的這個老頭,顯然又與自己的父親完全不同。他花白雜亂的眉,眉心處即便沒有皺眉也停著的川字紋、深刻的眼窩、高挺的鼻梁,以及生在嘴唇兩邊的那兩道深深法令紋,無不顯示出了他的苛刻和嚴厲。他走過來的時候,她悄悄往後退了些,略微側過了身去。


    老頭子並未留意到她。


    “我聽大友說,你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經過身畔的時候,繡春聽見他對著朱八叔這樣道。


    “承蒙您記掛,都已經好了!您別擔心。”朱八叔的感動溢於言表,小心扶著他繼續往裏,“我領您進去坐。”


    繡春目送那倆進了後頭的一間屋子,便繼續做手上的事,卻開始有些心不在焉。片刻之後,等巧兒送完茶水回來了,問她:“巧兒,老太爺怎麽了?瞧著身子不大好?”


    巧兒歎了口氣,道:“本來是好的。就這兩年,慢慢開始不行了,晚上睡不著覺。這才把藥堂的事漸漸交到三叔公這些人手上幫著幹。不過我跟你說,老爺子雖然不大管事了,腦子可還靈光得緊。上回三叔公給他報賬房出來的月賬。剛念完,老爺子就說錯了,叫打回去重新算。賬房裏管賬的夏三爺熬了一宿重新做,你猜怎麽著,竟然真的出了錯……”


    繡春微微笑了下。片刻之後,趁了起身的空當兒,見眾人都忙著各自手頭的活,並未留意自己,便悄悄往後頭去,躡手躡腳地躲到了門外,側耳聽著裏頭的說話聲。不知道他們前頭在說什麽,隻她剛靠近,入耳的話便讓她心中一跳。


    說話的是朱八叔。隻聽他道:“老太爺,我打年輕那會兒就替您做事,知道您,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從沒虧待咱們這些老人半分。您對外人尚如此,何至於要那樣苛待自己的親骨肉?如今趁您來了,就算您不愛聽,我也要倚老賣老再勸您幾句。您就鬆鬆口,叫老葛去找找,把二爺找回來吧!您脾氣倔,那二爺也倔,一晃這麽多年沒消息。老太爺您嘴上不說,心裏難道就一點兒也不想他……”


    啪一聲,似乎是茶盞重重頓到桌上的聲音。


    “別跟我提這孽子!”


    繡春聽見老頭子的聲音隨即驀然而起,滿含了怒意,“他就是死在外頭,我也不會有半點傷心!”


    一陣沉默後,朱八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帶了點哽咽。他道:“老太爺,您這話也就是騙自己了。我曉得您,這些年一直都在等二爺他回來。他卻一直沒回來,您也一年年的老了。等您百年之後,這偌大的家業,你交給誰能放心?現如今幫您做事的人,我人輕言微,也不好說什麽,但到底如何,老太爺你自己心裏跟明鏡似的。就算不顧父子之情,為了金藥堂仨字,你也要把二爺找回來啊……不就是開口一句話的事麽,有什麽拉不下臉的……”


    再一陣沉默。半晌之後,繡春聽見老頭子長長歎了口氣,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終於道:“好,我就聽你的勸,叫大友去找他回來……”


    朱八似乎鬆了口氣。外頭的繡春聽見這一句話,心中也湧出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滋味。隻是她還來不及品味這種滋味,便聽裏麵的老頭子又加了一句話。


    他說:“若是已經生出了孫兒,把孫兒帶回來。至於那個女人,我絕不會認那樣一個兒媳婦!倘若當初不是她使出狐媚手段勾走了我兒子的魂兒,他何至於會幹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


    繡春沒再繼續聽下去了。她默默地轉身離開。


    她能夠理解老爺子對於自己母親的偏見和恨意。也有過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他竟然固執到了這樣可笑的地步。聽他最後一句話的意思,難道他到現在還覺得他的兒子陳仲修之所以遲遲不歸,就是少了他張開金口的一句召喚嗎?更何況,理解歸理解,真聽到那種懷了深刻仇恨般的話從他口中出來,她還是忍不住有些氣惱。雖然沒看到他說話的表情,卻可以想象他當時咬牙切齒的模樣……


    歲月並沒有讓他變得明智豁達。自己的祖父,他是一個固執高傲、剛愎自用的老糊塗。


    繡春心裏原本因了目睹他現狀而出生的那一絲同情之心,此時立刻煙消雲散了。這樣的一個人,倘若最後當他得知自己父親已經死去的消息後,他會如何反應?


    ~~


    傍晚時分,陳振在北院自己的那間偏屋裏,坐在那張紅木扶手椅上,雙手撐著麵前的拐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夕陽從西窗裏透進來,照在他一邊臉上,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一尊泥像。


    到了申時末,外頭起了一陣腳步聲。葛大友、陳存合、女婿許瑞福和另幾個大管事等人過來了。與往常一樣,他們到這個點兒,就會過來向他匯報這一天的事務。各自說完了事後,陳存合笑道:“老太爺,有個喜事說出來讓您高興下。前些時候,京畿那爿兒,不是有別家冒充咱們金藥堂賣藥嗎?就今日,傳來了好消息,官府已經抓到了製販假藥的人,投牢了。過兩天,禦藥房行文都察院也會轉行五城察院衙門出示公告,不準旁鋪冒充咱們的字號,否則加重治罪,絕不寬宥。此事是立仁一手操辦的。您說是不是天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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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振唇角露出一絲淺笑,點頭淡淡嗯了聲,“立仁這事做的不錯。”


    陳存合笑得更歡快:“他說了,等衙門公文下來,就張貼一張在咱們金藥堂大門口,提醒大家夥務必要到本堂藥鋪買藥。免得萬一又上當受騙。”


    葛大友道:“是要這樣做。立仁這事辦得確實不錯。”


    邊上一個素日和陳存合不合的管事便嗬嗬笑道:“辦這事兒,怕也是使了不少銀兩吧?要不衙門怎麽這麽利索?”


    陳存合看了眼陳振,道:“雖是花了筆銀子,隻都一定是要使的地兒……”


    “錢要花在刀刃上。這樣的事,花再多也無妨。去賬上報了便是。”


    陳振忽然打斷了陳存合的話,又轉向葛大友,“沒事了,就都各自早些回去歇了吧,大友你留下,我有事要說。”


    葛大友應了下來。


    陳存合一鬆,麵上微微露出喜色。再看向老頭子,見他臉色如常,一時也猜不出是什麽事,隻好和旁人先後退了出去。等屋裏隻剩下他二人,葛大友見陳振半晌不開口,想了下,便試探道:“老太爺可是想問方才立仁疏通衙門花錢數目的事?說起來,確實也有些費……”


    陳振哼了聲,道:“水至清則無魚。我如今身體不行。藥堂裏事多,你一人照管不夠,要用人。讓他們得些好處,也是應該的。我還不至於掐到這樣的地步。”


    葛大友點了下頭。正想問那您留下我要問什麽,看見坐對麵的老爺子臉色凝重,眼神中似乎透出些悲傷之色,忽然想起一件事,心咯噔一跳,頓時有些亂了,連大氣也不敢透――自從得知那可怕的消息後,最近他一改常態,根本就不敢再在老爺子跟前提那事了。隻是越不想提,反倒越來事。果然,正惴惴時,聽見老爺子悠悠歎了口氣,低聲道:“大友,你從前時常勸我,叫我去找老二回來。我想著,你說的也對。他也確實該回了……你這就派人出去找找吧……找到了,就跟他說,是我的話,讓他好回家了……”


    葛大友怔怔望著自己的老東家,整個人一動不動。


    陳振說完了話,發覺對麵自己的老夥計並沒如他預想中的那樣痛快應下,便朝他望了過去,見他如石頭般地立在自己跟前不動。皺眉道:“怎麽了?”


    葛大友這才回過了神,慌忙道:“沒……沒什麽。我這就是著人去找……”說罷轉身,匆匆要去。


    陳振與他一道大,共事了幾乎大半輩子。對自己的這個管家再熟悉不過。他的異常立刻引起了他的疑心。叫住了他。“不對。你有事瞞我!”


    “沒事……”


    “大友!”老頭子的話聲轉厲,“我聽得出來,你有事瞞我……”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猛地從椅上站了起來,瞪著眼睛道,“不對,你一定有事瞞我!難道是你已經有了老二的消息?”


    葛大友說不出話。


    “快說!”


    老頭子忽然暴喝一聲,拐杖猛地頓地。


    葛大友一抖,整個人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眼淚已經流了下來,顫聲道:“老太爺――我對不起你啊――我該早一點讓人去找的……”


    “到底怎麽了!”老頭子的聲音也開始帶了些顫音,但肩背還是挺得筆直,“我這輩子經曆了不知道多少風浪,有事還能撐得住。你給我說老實話!”


    葛大友知道遲早是瞞不過去的。流淚道:“老太爺,數年前開始,我就瞞著您派人四處去打聽二爺的下落。方半個月前,才得知了消息,二爺他這些年,一直落腳在杭州……”


    “如今他人呢?”


    陳振焦躁地探身向前。


    “就在兩個月前,他住的那地兒,起了場火……”葛大友淚落不止,“二爺他……他和他的那個女兒,一道都……都去了……我對不住您啊,該早一步找到他們的……”


    他伏地痛哭不已時,聽見前頭噗通一聲。抬頭,見陳振已經仰麵倒在了地上,雙眼圓睜,一動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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