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淵走進李知意房間的時候,小竹正坐在書案上寫著什麽。瞧見祁淵,她迅速將手中狼毫擱在水晶筆格上,垂頭道:“姑娘去沐浴了,王爺稍候。”


    祁淵蹙蹙眉,眼瞧著她將手中才寫畢的冊子合起來插在紅木小書架裏,冷冷囑咐道:“該叫王妃才對。”


    然而,小竹裝作沒聽見,早已走出門去。


    這樣的冒犯,早已不止一次了。從前祁淵念在她對李知意的忠心,從來不與計較。何況不過是個奴婢的事,也不值得計較。但往後,祁淵心裏很明白,如她的主子一樣,為人縱容的日子很快就要到盡頭了。


    桌案上擺著一隻西洋的五輪沙漏,整個大祁當年隻進貢了這麽一個,祁淵隻看了一眼便被皇帝賞給了李知意。他平靜地看著那沙漏,像是看著那些年自己從未獲得的父愛。


    沙漏邊,擺著兩方硯台,一方盛著丹砂墨,一方烏黑如泥。他微微蹙眉,想起小竹方才所用的狼毫似乎蘸的便是丹砂墨。


    她在寫什麽?還是李知意在讓她寫什麽?


    祁淵心中好奇,手指很快滑到書架裏的那本書冊上。雖然略略猶豫了一瞬,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用指腹勾動書冊,將它攤開在自己的麵前。


    乙亥年戊寅月丁醜日。


    於祁京城設粥棚十五處,施粥三百七十二碗,費銀二十五兩。


    祁京城西孤獨院外牆竣工,磚石費銀四十九兩,人力三十一兩。


    祁京城南廣濟堂今日義診五十七次,藥材費銀九十六兩。


    是她在祁京城裏廣做善事?


    他忍不住唇畔冷笑,還沒等當上皇後,就開始給自己謀賢名了?


    “區區女子……難不成還想掙個萬民書麽?”祁淵輕輕嘀咕著,不屑地將書冊塞了回去。


    “祁淵?你什麽時候來的?”屏風後頭轉出一位女子,香肌半露,媚眼如絲,微微散著潮氣的烏黑發絲披在耳後,素淡卻又豔麗。


    “今日可嚇著了?”祁淵進門前就已想好,該演的戲還是要演下去,在如今這個節骨眼上,不能有一件節外生枝的事。


    李知意搖搖頭,唇角挑出柔美的弧度。“長巷距離柴火司遠著呢。”


    祁淵攬著人慢慢坐在美人榻上,一邊望著她用錦帕輕輕包裹著發絲,一邊蹙眉道:“所以,到底為什麽要與皇嫂交換差事?”


    若未交換,自己今日定能扳倒皇後了。


    “是皇嫂提出來的,我就答應了。”李知意誠實道。


    “你可知道,你今日這般自作主張,母後很是不滿?若不是因為今日起了火,這件事傳到父皇耳中,他亦不會高興!”祁淵的語氣沉了沉,俊美絕倫的麵龐散著不虞。


    “的確是我不對。”李知意慢慢垂頭,雙眼顯得細長如狐,配上烏黑的睫毛,更顯蠱惑。


    “知意。”祁淵微閉雙眼,手指輕輕揉著太陽穴。“今日的事雖是小事,可小事累積多了,就是足以影響我前程的大事!”


    “抱歉,祁淵。”李知意的語氣赧羞又愧疚。“我答應你,往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


    “真的?”祁淵輕抬鳳眸,眼底似有深情。


    “真的。”李知意打著包票道:“其實我也覺得不太妥當來著。可是……”


    “好了,這件事就這麽過去吧。”祁淵望著她纖細嫩白的肌膚,莫名咽了咽口水,別過臉道:“既然這樣,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父皇壽辰,你的幾件衣裳不要送了。我會另外籌備賀禮。”餘光瞧見她的失落,祁淵的眼眸掠過遮住她修長雙腿的粉紅蛟綃,落在她水潤的眼眸上。


    “你還是不喜歡那幾件衣裳嗎?”李知意委屈巴巴問。


    “不是。”他脫口作答。


    “你騙人。”


    ……


    祁淵的目光一寸寸如實質般落在她的臉上。“知意,你相不相信我?”


    似沒想到這樣一問,李知意的臉刷的一下羞得通紅。可她還是頂著紅寶石般的臉頰,低聲呢喃答了他。“祁淵……在這世上,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了。”


    “是麽。”祁淵莫名心裏有一瞬發緊,但很快還是道:“那好,我告訴你,我的賀禮定然會是那一日父皇最喜歡的,所以你隻要相信我便是。”


    “不能告訴我是什麽嗎?”她微微昂首,露出分明的鎖骨。


    “不能。”祁淵深深吸了一口氣,唇畔染著寒涼的秋氣,一字一句道:“從今日開始,你什麽都不要管。好好過你的快活日子吧。”


    她抬眸望著他,目光費解,似索取,似蠱惑。


    他咬咬牙,望著她誘人的臉,難以抑製地吻了上去。“聽話,什麽……都不要管……直到……我帶你入宮的那一天……”


    這吻,像是戲子的宣泄,極盡放肆。


    “祁……淵……”她的聲音軟弱無力,如聽眾的入神,極盡癡迷。“我愛……”


    “你”字,被湮沒在潮水般的吻裏。


    她不明白,他的愛,為什麽總化作這種狠戾的索取。


    祁淵不理解,為什麽分明厭惡極了她,卻總想占有她。


    整整一夜。


    渾濁如夢境。


    等到李知意昏昏沉沉醒來時,身邊的床榻早已如平日一般空了。“他總是不肯陪我用晚膳。”她懨懨說著,這才驚覺胳膊和胸口都有一圈紅印。


    正趕上小竹進了門,果然瞧見這香豔卻又惹人心疼的場景,臉色便一沉。“王爺再這樣下去,我就去敲登聞鼓告禦狀了。”


    “我不疼的。”李知意心虛地替他辯解。


    小竹的嘴巴噘得能掛住油瓶,好大不樂意道:“一會我就去找陳先生開庫房,把最好的花油都拿出來,給姑娘潤身子。”


    “陳先生想必早怕了你啦。”李知意軟綿綿哄著小竹。


    “是不是昨兒王爺心情不好?”小竹拿象牙梳子一點點替李知意把被蹂躪得打結的頭發梳開。“奴婢近來備水的時候聽見了兩句,王爺是因為您跟大皇子妃互換差事的事生氣了?”


    “嗯,是有點不高興。”李知意一邊點點頭,一邊從桌上拈了一塊點心,一分為二,一份塞進小竹的嘴裏,一份自己一點點咬起來。


    小竹被堵住了嘴巴,卻也沒耽誤說話。“您怎麽不跟王爺解釋清楚呢?您為什麽要跟大皇子妃互換差事?還不是因為您想往長巷跑一趟,找一找常答應留下的東西?”


    “說那些做什麽呢?”李知意咬了一口酥餅,又慢慢咽了一口蜜棗水。“之前曾聽皇後娘娘說過,過世宮人留下的東西因為不吉利,所以全都會扔出宮去。母妃當年死的時候,並非答應的身份,而是管事宮女,因此她的東西想必也沒有留下。不過,我猜她的物件裏若有值錢的,那些小太監小宮女自然舍不得扔,沒準會留下來。今日我正好得了機會,便想替他找一找。好在總算功夫沒有白費,果然叫我尋到了一本她留下的書。小太監覺得那本書瞧著麵生,覺得或許是孤本,所以在擱在那沒動,今日我便花了些銀子買了過來。”


    “所以呢?您不打算告訴王爺?”


    “現在貿然提起來,反倒惹他觸景生情,害他傷心難過。他這些日子眼瞧著很振作,我不想讓他難過。”李知意柔柔垂眸道:“那本書被我放在花房了。等到哪天他想母親了,去花房坐一坐,自然能瞧見那本書。若那本書能給他一絲安慰,那我也就沒白費勁。”


    “罷了罷了,您總是心疼別人。誰心疼您呢?”小竹無奈地替李知意梳開最後一個結,頭發便重新變得光滑亮澤。


    “今日梳得利落些吧,我要去瞧瞧孤獨院修得如何了。若是可以的話,趕在冬天前開門,那些流落街頭的老人和孩子就能住進去了。”李知意眼底雀躍道。


    “說起孤獨院,奴婢倒是聽五皇子念叨了一句萬民書。”小竹好奇道:“姑娘,萬民書是什麽東西呀?”


    “他竟然想到了?”李知意笑笑,隨即搖頭道:“不會的,他也隻是隨口一提罷了。畢竟,萬民書那麽難得……”


    “您打什麽啞謎呢?”小竹一邊拿雲腳珍珠卷須簪固定住李知意的發髻,一邊輕嗔道。


    李知意回過神來,曼聲解釋道:“萬民書是百姓們的請願書,通常是對地方官的挽留或是褒獎某位賢良清正的大人。自然,曆史上也有一份特別的萬民書。肅朝時,皇帝偏愛無能的幼子,不惜將長子關進大獄,為幼子鋪路。百姓們感念皇長子處處愛民,奉公守法,披心瀝血,特上萬民書一份,懇求皇帝傳位於皇長子。那一份萬民書上共有五萬餘百姓的手印,又有各村裏正為證人,做不得半點假。”


    “那最後呢?”小竹聽得入了神。


    “皇帝起初不願,但萬民書打動了朝臣們。最後,在百姓和朝臣的堅持下,肅遠帝最終立皇長子繼位。”


    “所以說,您是為了……”小竹總算明白了自家姑娘的心思。


    “也隻是我的願景罷了。”李知意坦誠道:“何況多做些好事,總是沒錯的。好啦,再說下去就晚了。今日我讓小廚房的人都歇了,咱們去嶼瀾樓吃早膳吧。”


    “嗯。”小竹點點頭,陪著李知意一道往府門外走去。


    秋來天高雲淡,大雁南飛,惠風和暢。李知意著一件雲霞七彩流金如意雲紋衫,耳邊的赤金銀杏葉耳墜輕輕搖曳,宛若畫中美人。


    然而,就在她登上馬車的一刹那,目光流轉間,腳下卻忽然踩空了一步。隨後,她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如紙,似乎一陣風就能吹破。


    順著李知意的目光看去,小竹隻看見一雙人影一閃而過,卻並未瞧見是誰。她顧不得再看,趕緊托住李知意的聲,切聲問道:“姑娘這是怎麽了?”


    李知意木木然坐在軟墊上,雙手一片潮濕滑膩。“小竹,我好像看見祁淵和嬌枝了。”


    她分明隻說了這麽一句話而已,小竹卻撲通一聲在馬車裏跪下來,淚水漣漣,卻又滿眼堅決道:“姑娘,即便您看見的是真的,您也要振作起來。”


    “哪怕,往後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她頓了頓,又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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