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安泰八年乃是個進士考試的年份兒,因天氣寒冷,玉姐便以內庫出錢,花不了許多錢,便得了讀書人的口碑,做了件劃算的買賣。這一年進士考試,最得誌的並非新科進士,乃是帝後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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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姐卻因這進士考試,又別有一樁心事。事卻是因金哥而起,因他去歲之舉人試便不曾得中,今年進士考試自是無人之份。九哥又因去歲平逆之事洪謙有功,也是向著嶽父家,便與了金哥一北鄉侯之爵。金哥得爵,秀英、素姐喜不得,義安侯家也是開懷,玉姐似在兩可之間,獨洪謙並不甚喜。洪謙與玉姐心裏,是想叫金哥走科考的路子的。是以洪謙再三上書請辭,玉姐也九哥賞得太厚,卻又不好將這子心思出來。


    九哥卻想,他素來與洪家親厚,自己本身父母家再賞賜便須謹慎,這嶽父新立大功,縱賞得略厚些又有何妨?且知玉姐心裏,是極掛念金哥,恐他分家出去居住後無所依靠。硬將此事壓下。


    金哥得些爵卻有些個茫然,他早知自己襲爵無份,終是要考試的,哪知天上掉下個餡餅兒來,一時叫砸得頭暈眼花。尋洪謙討主意:“爹,我這試還要怎麽考法?”洪謙也是撓頭。


    凡勳貴人家,這襲爵的子弟便少有考試的。蓋因其承嗣,自有一幹事務要學,與考試進學要學的東西便不同。好比宗室,也有少有以考試為業的。雖法無明文不許考,終是考的是,中的亦少。縱中了,雖可誇耀,也有人是要與貧寒士子爭個名份,不大雅相。


    洪謙此時卻光棍兒得厲害:“少想這些個無用的,與我溫書去,今秋你是必要考的!”


    金哥畢竟年幼,書雖讀得熟些,見識也略有些兒,與全國之讀書人一比,實也算不得甚麽。更兼有謀逆之事,永嘉侯府也是在風口浪尖兒上,成天價請托之人無算,又有那陳奇將朱清咬出,永嘉侯府素與朱家交厚,金哥也要擔心一二。總是定不下心來,考試時便失了手。


    莫沒這個爵位,縱失了手,也還好些。有這個爵位再失手,心裏不免泄氣。竟比一無所獲更難過。有心再令他考,恐再考不上,反麵談資。不令他考,便如此度日,未免遺憾。


    玉姐心中拿不定主意,便想尋個人來問問。九哥正忙於春耕、科考,且因平逆受牽連者頗多,好些個人因此或黜或降,空出些缺兒來。那一等閑差便罷,九哥正欲裁汰冗員,暫且不補,意在拖延時日,日子久了,無人提及,便將這一職位裁去。若是要緊位置,卻不能無人,為填這些缺兒,又要與政事堂、吏部等商議。玉姐捧頭想了半日,於向安卻來報:“娘娘,不悟大師與清靜真人來了。”


    玉姐聽著不悟名字,心頭豁然開朗:不是還有他麽?


    玉姐常好見僧道,與不悟、清靜這一僧一道交情頗深。前番她把出錢來與這兩家,使其於北方弘法,僧道投桃報李,也四處帝後好話。去歲流言四起,北方卻不曾大亂,僧道宣揚實是功不可沒。


    不悟這回入宮,卻是與玉姐有事相商。蓋因李長福去冬返京,不特攜了許多財物,尚有許多見聞。玉姐常使他來,聽李長福稟道:“商人好迷信,又興淫祀,少不得入鄉隨俗。”玉姐因問商人有何迷信,又如何好淫祀。李長福便,商人好拜神仙,所拜者不外乎管著兩樣的:一是管財的,二則是管平安的。其餘皆不在意。


    那管財的自有財神,有文財神有武財神,管著平安的卻又有各種。譬如路途平安的,又譬如當家人外頭行走,家內無人照看,求個家宅平安的。宅有宅神,常好拜個蛇神。李長福久在穗州,那處又好拜個海神,使出海平安。


    又:“大海茫茫,常有風浪,心裏沒個想頭兒,難熬得緊。必得有個甚叫他們念著,將心安了,才好做活計。”


    玉姐聽著卻動了念頭:與其叫他們胡亂拜,不如與他們個神仙來拜。蓋因信得人多了,必有廟,香火旺了,自然有寺產,繼而便要有佃戶耕種,便要另成一體,又要生出無數麻煩。不如交與僧道兩家原便受著道籙司轄製的好。


    是以玉姐便與九哥了,九哥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因手上事多,便:“朝廷頒旨容易,然民間淫祀之風,卻是屢禁不絕,並非政令能管得住的。不如與他們兩個,叫他們兩家自想辦法去。你與他們也是熟的,透個話兒與他們便是了。”


    這才有今日這一見。


    玉姐忙命傳他兩個進來。


    不悟與清靜俱神清氣爽,他兩個是依附與帝後的,如今九哥龍椅坐得穩了,他兩個也放心。聞玉姐有事相召,將手上事放下,經也不講了,禪也不參了,穿戴齊整了往宮裏來。


    到得崇慶殿,於向安親迎了,笑道:“大師、真人,有好事了。”清靜笑道:“卻是甚好事?”於向安道:“您老來了便知。”他與清靜戲笑,卻不敢與不悟混,這宮裏宦官習俗上便怕著讀書人,雖不悟這讀書人已剃度,依舊令於向安不敢妄言。


    二人入得室內,各行禮,玉姐笑道:“方外之人,何必拘於俗禮?快來坐了。”他兩個見設了兩個繡墩兒,便知是自己的坐兒了,都坐好。卻見玉姐身側立著個人,有些個眼熟,不悟記性極佳,想起這是李長福,微一頭。


    玉姐道:“今日請二位來,卻是有件好處,不知二位能不能拿得到手裏了。”不悟合什宣一聲佛號,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對著出家人也不好打誑語哩。”玉姐道:“和尚聽了,便知是不是誑語了。”命李長福將那商人淫祀之事了。


    玉姐道:“如何?兩位敢不敢伸這個手兒?”


    不悟道:“義之所在。”清靜聽他這般,遲一刻也悟了:朝廷顯出重商來,必要將這些個人攥得略緊些兒。更因朝廷重工商,京中貴人亦有許多心向往之,日後從事工商的人必多,確是值得伸手。


    玉姐道:“官家已是允了,許今年多批下度牒兩千紙,兩位等分,他們信哪個,卻要各憑本事了。隻不要壞了交情便好。


    兩個都:“善!”


    玉姐道:“既然二位無異議,便可自行簡選弟子。李長福不日便要南下,可先與他些個人一道走,行得也方便。”


    不悟笑道:“這卻不用,出家人本就是修行來,皓首窮經是做學問,弘法卻是要四處走,見得多了才能與人話兒。”


    李長福插個嘴兒,先將身一躬道:“大師忘了一件事兒:南邊兒人方言難懂得很哩,北方人往南去,縱是和尚,也……還是聽不懂的。大師有弟子南下,好與人一道走,到得穗州,人也好安置了高足慢慢兒聽些方言。否則,不必到穗州,隻消離京南下五百裏,問路都聽不懂鄉民個甚哩。”


    清靜聽了大笑:“你也有失策的一天?”


    不悟道:“我如今身邊尚有二十弟子,內裏卻有幾個原便是南人。”清靜歎服。


    玉姐道:“既如此,便省了我的事了,兩位各安排。我卻又有一件為難事,要請教。”


    不悟因:“還有甚事能難著娘娘?”


    玉姐便將金哥之事了:“人苦不知足。竟是家母心寬,見著有一侯爵,以他此生無憂,便撂開了。我卻總是意難平,卻又不知當如何是好。”


    不悟道:“何不問他自己?不想考時,娘娘仁至義盡,隻叫他做一富家翁,也休要想他有何等樣出息,隻管想江州歲月,可曾想過有今日富貴榮華。若想考時,哪管愚夫閑言?北鄉侯如今年未弱冠,還有幾十年的日子,難不成要叫他鬥雞走狗地過?令尊也是失過手的,便是於薊,累世進士出身,頭一番考秀才也不曾中,娘娘可知?”


    玉姐驚笑:“豈有此理?”不悟道:“他少時總好個十全十美,起筆頭一個字總覺寫得不好,便不想將這醜字留於卷麵上,寫出來便裁了去,一裁二裁,將卷子裁做碎紙條兒,每條頭都是同一個字,考官以他故意,將他趕出場去。若非他家累世宰相,此怕此生難再入聲哩。”


    玉姐聽了再忍不得,笑得花枝亂顫,殿中上下,人皆大笑。不悟道:“此話於此處完便了,於薊宰相之尊,不可取笑。”玉姐道:“很是。”


    三人俱各有事,略幾句話兒,兩個即告辭。玉姐使人宣秀英入宮,將不悟之語與秀英,使轉告洪謙:“是我想岔了,好了還想更好,未免顯得貪心了。隻問金哥,想考便考,也是有個事兒做,否則這天長日久的,人也是閑壞了。不想考時,便老實呆著,休要生事。”


    那不悟與清靜卻回去簡選弟子,一如往年故事。這一回卻不與他們許多盤纏,反有許多僧徒樂得往南而行,蓋因南方如今富庶,自可化緣,又有度牒可收弟子,好些個人欲往。


    一時簡選畢,將名冊報上,玉姐將這名冊呈與九哥,九哥匆匆看了,交與政事堂。政事堂與玉姐是一個心思,便發與清靜所掌之道籙司,允其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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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僧道啟行之日,李長福已先行南下,臨行也與不悟、清靜留了穗州地址,道是若和尚道士來了,萬請到他那處一敘,他也有些經商的勾當,手下人裏也有胡亂信神仙的,還請過去講經,兩人皆允了。


    僧道之事不過事耳,縱是再虔誠的老婦人,也不將心放在這上頭了——進士試畢,發榜了!


    洪謙家裏因有三個書生要考試,便一早使程實親帶著四個膀大腰圓的家丁擠過去看榜。四圍一片“我家太公有一愛女,年方二八,有萬貫嫁妝……”往榜前一看,於進士時看著張三郎名字,往下一瞅,籍貫也對得上號兒。繼而在同進士之末尾,又有林辰名字,籍貫也是。獨無張四郎,不由再看一回,看得叫人擠到牆上,臉兒都要擠平了,也尋不著,隻得回來了。


    林辰雖中同進士,自覺比之屢試不第,終是好許多。張三郎自中了狀元,兄弟卻沒個著落,笑一回又皺一回眉頭。張四郎頗萎靡,隻得強顏歡笑,隻他哥哥:“下一科,我許還能中頭甲哩。”


    秀英鬆下一品氣來,林辰有個著落,她也好與林家有個交待了,此後再有甚事,她是一絲兒也不想沾了。林辰在京這幾年,秀英比看金哥還要掛心,設若不中,她養是養得起這個兒,卻是不知要如何安排他了。當下開心對林辰道:“我使人往江州遞信去,家裏知道了,也好與你門好親事。”卻不敢兜攬林辰的婚事,十分害怕林老秀才娘子再生個甚事出來。


    洪謙已使人送信與張氏兄弟之父,更留張四郎道:“你兄弟不日便要授官,你且將心放寬,與金哥兩個做一回難兄難弟罷,好生讀書。”


    張三郎兄弟兩個手內有家裏與的銀錢,林辰家內裏與的貼補本就不多,一概應酬皆是洪謙幫襯與他。也有一等打聽著永嘉侯家裏住著兩個少年進士,想要招為女婿的。想來這兩個既是進士,前途便不差,更兼有著永嘉侯做靠山,是難得的好女婿。


    這待事,洪謙並不與林辰應承,隻叫他寫信回家相問父母,反是張三郎,洪謙與他了個陳三姐兒。正是陳熙之妹,現合離在家的首告燕王謀反之人。親寫信與張三郎之父,道是陳三姐實是個明喇人。傳聞裏,先時太皇太後與原侯將她許與七哥,七哥與未婚妻退婚,她便以其不可信,後果謀反。實是個目光長遠的好女子。


    張三郎心中惴惴,以此女先叛其夫,恐不是個安份之人。洪謙笑道:“原侯三女,止此一人賢良,我與你保媒,難道是為落埋怨不成?早叫夫人問過廣平長公主,此女確是個溫和的人。且有遠見,你日後要奔前程,須得有一好妻,妻賢夫少禍。燕王家若肯與她商議,必不至傾覆。”


    張三郎素服洪謙,聽他這般,便轉憂為喜,與洪謙作揖:“多謝君侯。”


    洪謙再尋陳熙時,陳熙喜出望外。本朝風俗,寡婦並不難嫁,一是物議並不非難,二則寡婦手裏有錢,分外好嫁。陳三姐又有所不同,她丈夫是死了,卻是因謀逆,這謀逆還是她告發的,是以門當戶對之族皆不敢要她。


    陳熙三姐妹裏唯此一個賢良淑德,又有大義,卻獨她婚姻艱難,陳三姐自歸娘家,將自己鎖房兒裏,鎮日裏吃齋念佛,連門兒也不出,將原侯夫婦並陳熙愁得頭發也要白了。陳熙如今之顯赫、陳烈得有一爵,原侯家先時為難帝後之事盡皆一筆勾銷,全賴她首告之功,是以合家都覺對她不起。欲為親,好了,無人敢要,次了,原侯又嫌棄。


    如今洪謙與她了個少年進士做夫婿,夫家又是朝廷命官,真個喜從天降。陳熙歡喜得將兩手都要搓出火兒來,連聲道謝,且:“君侯大恩,沒齒難忘。我家三姐妹,唯這一個令人心疼。我這便與父母!”


    洪謙道:“卻又慢來,將笑影兒隱一隱,太皇太後周年未過,暫且休要聲張。我這般唐突,也是想府上必不至在周年內議婚,令妹尚在家中,是以來。這孩子父親將他托與我,是連婚事也托付的,孩子極好,你回去與原侯,何時相看一回。”


    陳熙道:“我這便回去稟於家父,過一時必親往府上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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