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祈雨,宰相作陪,皆齋戒沐浴。雖都是讀書人,禱告之時卻是真心誠意。哪知老天爺偏不與他們這個麵子。官家祈雨而未得,天上一絲雲朵也無,眾人心頭好似壓著厚重烏雲一般。


    李長澤回來,耐著性子足候了七日,依舊不見落下一半兒雨來,便召了欽天監監正逼問:“我問你,你不是這數日便可下雨?如今雨從何來?”


    原來這祈雨的吉日也不是胡亂選的,並非推算著哪一日真個吉利,乃是命這欽天監使出渾身解數,推算著監近數日究竟哪一天好下雨。縱不能算準了某日某時,算個大概也是好的。待看出日子,便在這日之前擺開了架式,請官家親往祈雨。屆時一祈而得雨,好顯得官家得上天厚愛。


    這也是諸人默認了的法子,保不齊先賢也是這般幹的,否則何以有這般多祈雨得雨的好事?官家是開朝廷的,又不是開天庭的,收稅歸他管,下雨卻不由他作主,隻得另辟蹊徑。


    不想終日河邊走,沒有不濕腳的。這官家夫婦二人,因與僧道相熟,為著造勢,好人為弄些個“吉兆”,往日皆成,也積了好些個口碑。今日卻失了手,足足祈雨三日,未得滴一滴。先時玩熟了的手段,這一回不靈驗了,必不是官家有甚不妥,尋來尋去,定是這監正學藝不精。


    監正無故叫首相訓了一通,也是憋了一肚怨氣。平日裏以他一五品清閑官,得蒙首相相召,當喜上眉梢。今日卻是叫召來罵,卻是怒在心頭。想他昔日也是個進士出身,隻是朝廷以其才華有限、他又沒個門路、不大會做官兒,如今五十歲了才蹉跎成個五品官兒,且非要職。


    既是進士出身,叫他推個曆法尚可,叫他算個天氣,卻非他所專精。手下這些個人,又因他好裝個相兒、自以進士出身,瞧不起人,也不與他盡心去算,叫他丟了個人。


    自以“我是進士,理應立朝理政、為民請命,何以做此勾當”,聽著李長澤訓他,也憋著一肚子氣來。他平素便瞧僧道不起,以其“神棍近巫”,縱不悟未出家前乃是少年狀元,他如今也瞧不悟不起。如今李長澤以算雨不準責他,更觸其心事。


    監正將脖兒一梗,也硬氣起來:“官家與政事堂諸公素喜僧道,如今天旱不雨何不請大師真人來求雨?”監正眼裏,這僧道便如騙子一般。偏這騙子竟頗有聖寵,自己這讀書人卻要叫宰相訓斥。


    監正既非天帝又非龍王,便是將他罵死,他也變不出雨來。李長澤叫他噎得眼前一黑,恨聲道:“你荒唐!國事豈事多問僧道?”他敬不悟,因其是狀元;不逐清靜,蓋因其守法不逾界。叫監正這一,竟是要責他們不務正業、專一結交僧道了。


    恨恨將監正揮了出去,李長澤扶額而歎。時至今日依舊不雨,再拖延幾日,這旱相已成,須得備著北方有荒年了。李長澤心裏,對梁宿之好運,委實豔羨得緊。梁宿為相之日,國家雖有挫折,卻不似今年這般這許多地方幹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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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哥已是幾日未曾得好睡了,見著李長澤來,抬眼道:“卿且坐。”李長澤看他雙眼之下皆有青痕,麵色青中帶黃,不由勸道:“官家且保重身體,休要熬得太狠。年輕時仗著底子好便不在意,到老了便要吃苦頭哩。”


    九哥苦笑著指著眼睛道:“看出來了?我也想好生安睡哩,卻又哪裏睡得著?”李長澤看他身前禦案上擺著輿圖,這輿圖他最近常見著的,是籌劃移民屯田的輿圖。想來是九哥憂心旱情,早早做了壞打算。


    北方兼並頗重,除開依附豪強之佃戶,許多農戶家中田地頗少,遇著年景不好,日子便要過不下去。除開賑濟,須得防著明年天時亦不好,早早與這些個失土之民尋個好吃飯的去處,免得他們自往著府庫糧倉裏尋吃食。


    李長澤與九哥商議這幾個月,早將這輿圖爛熟於心,兩個鎮日裏翻來覆去地看,看這圖,何處水土好可開墾、何處當築路、何處可遷多少人,都一一列明了。李長澤故將頭兒一伸,看了一眼道:“官家看這做甚?”


    九哥道:“我尋思,與其等到秋日裏顆粒無收,不若先招徠人手,令先往居住。趁著天氣並不寒冷,不須與他們發放許多禦寒衣物,先往那處去造屋修路。到了秋日裏也是要撥與錢糧賑災,如今也是分撥錢糧,晚做不如早做,免得到時候兒人多,又手忙腳亂。”


    李長澤道:“北人安土重遷,除非餓死,少有人肯如南人般往外行走。若要遷人,竟是災後容易些。”


    九哥然之,道:“可與諸公商議了。”當即便召政事堂諸人,並戶、工兩部尚書、太府寺卿等,公議移民屯田之事。


    朱震見這“凡開墾之田歸各人”一條,道:“如今,須選派公正廉明之官前往,以防生變。又,屯田本為緩和兼並之事,臣恐豪強之族借開墾之機行兼並之實。請定每丁墾田之上限。”


    自李長澤以下,皆知兼並之烈,都以朱震的有理,便議,每丁,丁男限墾百六十畝,丁女限墾百二十畝,不許圈占土地而拋荒。重申抑兼並之法。靳敏卻:“先時招人是許自募人實邊,貧民除開身上衣裳,連鋤頭都未必有一具,豪強之族卻是有人有牛有農具,卻是賴著豪強之族出錢、貧民出力。兼並管得太銕死不與豪強些甜頭,他們如何肯動?到時候兒,這許多貧民皆要朝廷養活,卻要往哪處尋這些錢糧來?”


    李長澤頭痛欲裂,不得已,丁瑋向九哥請示:“何不請梁公等老臣來議?”


    九哥複召梁宿、蘇正等人來議這移民之事,蘇正一力支持朱震,梁宿道:“靳敏之言不無道理,水至清則無魚。昔三國時屯田,有耕牛是一種屯法,無耕牛又是一種屯法,前史可鑒。又,將這限墾的畝數兒略放寬些兒,丁男至兩百畝,丁女至百五十畝——如何墾得了這許多田?總有些節餘,朝廷也便睜一眼閉一眼罷了。”


    九哥隻得依梁宿之議。


    又議了許多條陳,到得七月末,自祈雨之後也止下了兩三場雨,旱相已成。條陳亦羅列出,當即宣諭,使北方願往西南屯墾者,自願前往,朝廷與路費、安置之費,來年種子、耕牛、農具,又與口糧。朝廷此舉,卻是較之以往“移民實邊”客氣許多,然民不喜遷徙,至九月末,移至新居者不過萬餘人。


    戶部尚書眼睜睜看著一應錢糧撥出,日日往政事堂裏哭窮。一氣哭到九月裏秋收,災情核實了下來,北方好些的地方減產總有兩、三成,差些的雖不致顆粒無收,收成也隻有兩、三成而已。九哥便命減租賦,李長澤生恐有地方官吏有中飽私囊者,乃選太學生隨禦史往北方各地巡視,以監督地方官員並采風,且遊北人南遷屯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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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有事,後宮亦有所覺。玉姐因九哥近來時常不回來崇慶殿安歇,來便洗漱一回倒頭就睡。先時九哥憐佛奴年幼又不如兩兄健壯,常抱置膝上與他玩笑,此時來隻看一眼佛奴,略幾句話兒,倒頭便睡。


    能睡得著時已是燒了高香,多是躺著輾轉反側,令玉姐也跟著焦躁起來。她亦知九哥祈雨之事,心想之事不成,總歸不是件好事,自那以後,九哥便愈發不安,玉姐也不好深勸他了。卻隻聽九哥自言自語漏出一兩句,乃是國庫又要花幹了,今年收成卻極不好。


    玉姐也隻有苦笑而已,她又沒個石成金的法術,自入東宮以來,做得最多的便是“儉省”,如今已是省而又省,還能省到何等地步?若論掙錢的勾當,李長福倒是押解來許多利潤,若悉拿來與九哥充實國庫,玉姐又恐中間有人貪瀆。


    左思右想,卻命李長福於南方買米,悄悄自水路運往京城。凡新米下來,米價便要便宜許多,李長福竟有幾分做奸商的天份,囤了許多米,雇船一路北上。李長福的糧船將到京師時,竟比朝廷征糧的船還要早上半月。


    玉姐將這些米糧交付九哥時,九哥大為驚奇:“如何這般早來?這般收購,可會誤著南方百姓繳租賦?”


    玉姐見他顏色少緩,便笑道:“漕糧的船要經了官府征收入庫這一道手續,卻不是費時候兒?這卻不必掛心,這糧是買自南方,卻未必會與百姓有關礙。李長福一是收了許多陳米,凡有新米,陳米便要賤賣。遣他往南邊兒去,也是與胡商做買賣,他倒機靈,自更南些地方兒收了旁人家許多米來。連金銀也不用許多,那些個蠻邦可認咱的銅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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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哥仔細一想,問道:“我記著南方是有些國,不過有咱數郡或一州大,那般的地方兒,除開自吃,哪還有這許多節餘來?”


    玉姐道:“這我卻是不知了,你若想知曉,叫李長福報了來便是。他隻報與我,這稻米與咱們的並不相同,我想,隻要能吃,應一時急便是了。”


    九哥卻又細心,命取一鬥米來看,果與本朝常見的稻米不同。一麵命李長福細稟了這稻米之事,一麵又傳旨與他長兄東南道轉運使,命其偵知這稻米的來曆。自己卻袖了一捧米,宣了政事堂諸人來看。


    丁瑋見識多些兒,看了便:“臣昔日在家時見過,這稻種與中土不同,卻更好些哩。既耐旱,又不擇地而生,且自種至收,僅五十餘日即得,端的是好物!南方一些地方兒也種,卻未及推廣。若要屯田,此物最是相宜。西南亦濕熱之地,隻不知官家,從何處得來?”


    九哥其來曆,丁瑋暗道:雖這娘娘性子硬了些兒、又有些個好妒之嫌,做事上頭卻並不含糊,倒也使得。九哥卻麵容一整,道:“我卻又想,李長福拿錢買米,即便買來。他雖領著內廷的本錢做經紀,卻未必有曆代富商那般家業,他買得,旁人更買得。如今北方缺糧,須自南方調糧,要心有心從中作梗。”


    李長澤稱是,且曰:“既有新稻種,臣請即刻命人采買了來,分布南方諸地,不必拘泥於屯田之所。若真個五十餘日便得,嶺南等地,或可一年三熟!便是平白多出許多田地來一般。”越便越慷慨激昂。聽得諸人也覺振奮。


    當下便命人再往南細勘稻種,若可,即可采買兩萬斛分與民人來年耕種。隻可惜今年卻趕不及了。九哥頗為扼腕:“若春天裏便知有此物,早早命他們種了,如今倒好寬裕些兒。”


    聽得政事堂一幹老臣不禁莞爾。


    許是這人的運氣總有個起伏,壞運氣過了,便有些個好運。秋季欠收,北方果有些流民,因朝廷早先與了他們退路,思前想後,為著活命,也隻得將包袱一打,往西南而去。竟不曾生出大亂,所為難者,不外有些個人家裏,年輕人肯走,老人不欲出行,家中紛擾乃至有些打鬥而已。


    也是天幫忙,這年冬天亦是個暖冬,一幹遷徙之人並不曾著許多雪。靳敏舒了好大一口氣,朝九哥道:“好在雪少天暖,否則這一路,恐要凍死許多人。如今不過十停裏損了一、二停,實是僥天之幸!”


    不想丁瑋卻冷聲道:“天暖少雪,我還擔心明年收成哩!”可憐丁瑋原也是個風度翩翩的探花郎,自入政事堂,生生叫逼成個煞風景的老農。


    田晃見九哥又有愁容,便勸道:“雖如此,那新稻種卻是極佳,或可解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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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玉姐因與九哥數船糧米,自以做了一件大好事。九哥麵上也鬆快許多,且與她:“那是好稻種,比眼下各地種的都好,得種此稻,國家財賦也要多許多哩。”玉姐聽了也十分歡喜,便即張羅,與九哥一道過個好年。


    禦花園是修葺不成了,玉姐也不十分在意,隻陪著太皇太後話兒。太皇太後臉上皺紋又添了幾條,話更是緩慢,精神卻好,人卻越發平和了。皇太後依舊沉悶,玉姐想秀英每她對這婆婆不夠盡心,便也盡力與皇太後搭話兒。


    不想這皇太後天生與她犯衝,凡皇太後喜歡的飲食,皆是玉姐不喜的,凡玉姐喜歡的遊戲,亦是皇太後討厭的。


    淑太妃看在眼裏,卻與孝湣太子妃道:“她兩個一南一北,如何能到一處去?”這兩個於先帝時交情倒是平平,如今卻各因孤獨,又都有女兒要操心,因處境相似,反而好了起來。


    王氏戲言:“正因道不同,才須有人彌合。”


    言畢,兩人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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