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這江州林老秀才父子才到京城,堪堪將林皓打了一頓,問出他與那銀姐如何相遇、如何一路而來。林皓父親還未及出叫他收拾了包袱回家,將那女子送歸原籍,林老秀才還未及問林辰如何。正所謂“無巧不成書”,這林皓與銀姐叫關在洪府裏數月都不曾出過紕漏,偏生弄到林皓父祖到來,其事將了之時,這銀姐居然打發了伺候的丫頭往外變賣珠寶,還叫苦主的親戚給遇著了。


    兩人聽完,登時失了主意,林皓父親隻得轉求洪謙。可憐林皓的父親,生是讀書人家兒子,一輩子也沒跪過幾個人,今日為這兒子,頭上都磕青了。


    洪謙沉著一張臉兒,半晌沒應聲兒。這世間人求人的時候兒,總想著“他能辦成”,卻從不想想旁人為甚要幫你?隻為你求了他?林家的頭,在洪謙這裏,真個是不值甚錢的。


    這七轉八繞一個“妻子的外祖母的娘家侄兒的孫子”,換了你,你值當不值當為了他犯一件“誘拐婦女”的案子上下打與一個“宰相女婿、歸為九卿”的人周旋的?


    想來林皓父親也是明白這道理的,卻不能不管他這親生兒子罷了。林老秀才子孫眾多,並非林皓不可,便比兒子看得分明。當下並不苦求洪謙,且看林皓父親這般模樣,未免有“逼迫”之嫌了。故爾林老秀才老當益壯,一腳踢翻他兒子,將臉轉向洪謙時,已是滿臉誠懇,道:“我們父子雖讀過兩天書,在這京城卻與個瞎子無異。原想將那作死的畜牲帶回家去好生教訓,不想還有這等內情,眼下當如何應對,還要請君侯指。”


    洪謙的麵皮方鬆了一鬆,抬起手兒來,請林老秀才坐下。林皓父親不敢造次,隻立於林老秀才身後,林皓悄沒聲兒往角落裏一跪,並不敢出聲兒。


    卻聽洪謙道:“此事難也難,易也易。難者,無非他做的並不在禮更不合法。若容易,”洪謙冷笑一下兒,“他若是個舉子有個功名,此事也還罷了,想來不會惹甚物議。又或者他又個旁的甚本事,也好別。誰個叫他無有呢?要難,卻是難在兩樁,其一,那個賤人是卷了主人家細軟私逃,這是頭一條兒不明白的地方兒!其二,不過礙著一個褚夢麟。”


    林老秀才一張老臉皺作一團,忙問:“這卻要如何了賬?”


    洪謙皮笑肉不笑道:“我倒是想幫他來,如何幫得?不瞞老親,太子妃大功以上親在八議,可他又不是。禦史現盯著,我一插手當不罰的也罰了他——為一個好名聲兒。”得林家父子滿麵通紅。


    林謙又道:“眼下卻也不太難,我看過他那路引,內裏並無那賤人所離之地,可見並非他過去誘拐,隻是遇途相遇,一時失察,又憐其孤身上路,攜帶而已。”話至此,林氏父子已明其意,林老秀才道:“計他離家日程,當是如此。想那路引上既有江州簽發的日子,也有入京的日子,一算便明,”又恨聲道,“一個女子,卷了這些物事私逃,想也不是甚好婦人,咱也不要貪她錢財,隻將人送還,再備厚禮,押著這畜牲去賠罪便是,並不敢多勞動君侯。”


    洪謙還不及話,那林皓已乍著膽子了一句:“確是我憐她獨個兒,卻攜了她來,然她也是無辜,確是好人家兒女,送回去,怕就沒命了,豈不是造孽?”林皓父親聽他前半句兒得倒在理,後半句兒卻是沒個腦子,也效仿著林老秀才,飛起一腳踹倒了他:“呸!還不是你造的孽來?!她要逃便逃,何以要卷著細軟?那是她的?她父母都賣了她,便是她的命了,你必是看她顏色好才帶上她的!”


    洪謙再不想聽他家事,厭惡道:“既是老親定了主意,還是好先管教管教罷,休再放出來惹事了。那家人我先打發了,約的是明日再見。我隻問這東西,可花用了那賤人銀錢不曾?”


    林老秀才舍了一張老臉,得了這樣一個結局,也隻有暗叫一聲晦氣,把林皓怎生看是怎生不順眼,恨聲道:“你都聽著了?”林皓道:“我實不曾用她甚錢,那使女還是我出錢買與她的哩。”他將這銀姐錢財看作嫁妝,手頭又有祖母與的許多銀錢還未花用完,自不會無事討要。


    洪謙道:“那便好,還了細軟,倒是罪減一等了。”又林老秀才父子,好生叫林皓老實聽話,賠一回罪,將這女娘送還:“不拘是拐了人逃妾的,還是叫婢妾逃了的,都不是甚好事,將這禍頭子送還,此事便算抹平了。褚夢麟的人情,我便擔了罷——隻是府上尊親,我卻再不敢招惹了!還請何處來,何處還!”


    林老秀才心內咯噔一聲,卻想的是林辰,不知在不在這“何處來,何處還”之列了。眼下卻不是追問的好時候兒,連聲道:“有勞。”又明日一定叫林皓磕頭賠罪。卻又命林皓父子現先與洪謙磕個頭兒,洪謙躲開了道:“這卻不敢受了。我還有事,便不打攪。”言畢一拱手來,將這客房留與這祖孫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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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林老秀才與兒子兩個如何教訓林皓,又如何數林皓女色害人、銀姐這般不好。


    卻這洪謙出了客居院落,一張臉便冷得能掉下冰渣兒來,一徑走往前廳裏,早有兩個叫捆得如麻花一般的家丁跪在廳內,又有一婆子,雖不叫捆著,也叫押跪在地。這卻是秀英原使著看守銀姐之人,原本林皓與銀姐兩個是放與一處院內,為的是方便看管,隻消看住一處院子便可。


    北鄉侯府新建,花園內草木尚未繁茂,家中人丁稀少,仆婦得較之京中根基深厚人家,自然也是少的。如此安排,也是為省人手。派的人少也算不得少了,單婆子便有兩個,一人一個盯著銀姐主仆兩個。家丁卻有四人,連著看門兒、盯著林皓主仆,也夠使了。


    不合這林老秀才父子來了,原將林皓與銀姐放於一處便是權宜之計,現在自然是將他祖孫三個放一處,銀姐還住原來地方兒,這看守之人自然也要減了,便是調了兩個家丁往這林老秀才等處伏侍傳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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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頭銀姐一見情郎不見了,又聞林家來人,卻動了心思,使伏待的使女迎兒拿一副金鐲子與盯著迎兒的婆子,又拿兩隻銀錁子與看守家丁,使迎兒口上甜些兒,哄著放她出去,好當兩件首飾,又許諾回來與這三人銀錢。


    這銀姐想的是,原先看守人多,行動不便,如今又來了林家長輩,府中多事,又調了人走,看管必會鬆懈些兒。不如賣些物什,手頭有了錢,或是自使逃走,又或是買些好物來孝敬長輩,哄好了長輩也好帶她回去,總是手頭要些錢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洪謙秀英門禁家法也算嚴的,卻吃虧在“根基淺薄”四個字上頭。原在江州時,家業不甚大,家中仆役之忠心自不待言,那也是數年相處來的。時至今日,到京不過三載,侯府新建也不過兩年,又買許多仆婦,秀英又生子坐月子,現又懷上了,精力也實不甚濟,旁邊又幾個能幫襯的內宅婦人。出這等事,卻也不算太令人驚訝。其實北鄉侯府門規之森嚴,已頗令京中人讚歎了。


    這一個婆子、兩個家丁,跪於廳上,腸子都悔青了,原想著叫看束著銀姐,他們隻放一迎兒,隻是末節,又迎兒許以重金,不賺也是白不賺,不想卻惹下這般禍事來。既見了洪謙,都叩首不迭,口裏討饒。洪謙麵色一絲兒不變,依舊冷得緊,隻管將家下人等一齊招了來,也不看跪的這三個,隻管道:“人齊了,便開始罷。”


    程實上頭一步,大聲道:“君侯待大家並不薄,每月錢米、四季衣裳,病了也把藥錢與、成親還有賞錢贈,又許每人皆賞與老衣、壽木錢。這出手便在這京中,也是厚的了,又不朝打夕罵、又不叫你凍著餓著,外出人看著也光鮮,輕易官兒見了你這奴才,還要客氣話,為的是甚?難道為的是你?不過是看主人家麵上罷了!這樣好人家,卻又要到哪裏去尋來?你去尋了,人又能看得上你?偏生還有一等吃裏扒外的豬狗,竟將主人家的話拋到腦後!又與主人家招災惹禍,良心莫不叫狗給吃了?!”


    下頭程實得口沫橫飛,上頭洪謙坐著麵沉如水,總算程實完了。洪謙道:“隻要實心跟著我,便不會吃虧,隻有一條——聽話,不背主!”言罷一擺手,程實便出來招呼著幾個家丁:“將個三個采了去,各打二十棍兒,喚了人牙子發賣了去!”


    經此一事,洪謙與秀英更是留意家中仆婦,管束愈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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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次日,卻是散朝後,洪謙因昨日已遞了帖兒與褚夢麟,卻將林氏祖孫幾個帶上,往褚府裏去。那銀姐也叫一條繩兒捆了,李媽媽親自押著,往車兒裏一塞,一道過來。


    李媽媽已有些兒年紀了,聽過見過的事也算不得少,固知這大戶人家逃妾也是常有的,卷著細軟逃了的也有,也有叫追回的,也有追不回便與個年紀相仿的孤身男子做了夫妻,也好生過活的。雖不讚這等樣女子,卻也不甚咒罵。今番卻不同,這銀姐連累了洪家,李媽媽心裏分外不快,朝袁媽媽抱怨道:“叫個甚不好,偏要叫個銀。一個姐兒,不守婦道,野得四處浪。若有個誌氣不想做妾,那便逃,何以還要卷人家錢財?可見是個貪心不足的東西!她去禍害誰個不好哩,偏到咱家裏來,倒要壞家裏名聲。”


    故爾一路上一個好臉色也不丟與銀姐,銀姐這幾日一直轉著心思,原想著哄好了這林皓,又討好著林家長輩,看她所攜細軟麵上,也要收留著她。不想卻要叫送往褚夢麟這裏來。銀姐心道,隻消不是徑送往那家裏去,這褚姑爺,倒是個好話兒的。


    原來,這銀姐在原主人家常聽人這褚夢麟之事,乃是個好賣弄仗義、表白風流的人物。真個送到他跟前,隻消痛陳自己之悲慘往事,道是青春年少叫賣與個老人為妾,多半會得他憐惜。卻交與細軟,哭訴一回空身逃出便要餓死,多半也能得諒解。隻消錢財未失,想他也不會追究。那富商之家,她卻是再也不想回去了的。當死死賴著林皓才好。


    到得褚夢麟府上,褚夢麟因洪謙親至,也不敢拿大,竟是攜著長子親迎。褚夢麟眼角兒也瞧著洪謙帶著老中青三個人,後頭兩個麵皮上還有青印子,想是叫打的。肚裏一笑,他聞送出去的東西叫人偷了,也隻微有惱意而已。又事連著洪謙,便將這明珠放下,倒好想與洪謙結交,賣他一個人情。想來區區一侍婢,他並不曾放入眼內。


    洪謙與褚夢麟寒暄畢,褚夢麟又叫長子與洪謙行禮,且邀其入內。褚夢麟之長子名褚晉,生得一表人材,溫文爾雅,洪謙看了,心道,不意這褚夢麟居然能這般老實兒子。聞褚晉是太學生,又誇他幾句。


    入得堂內,奉茶畢,洪謙也不客氣,徑指林皓道:“昨日之事,因他而起,連他,並那賤人也一並捆了來,他們投我府上時,便覺這婦人口音不對,我雖擔個長輩名兒,卻不好處置旁人家事,故寫信請他父、祖前來,兩位昨日才抵京便聽這賤人與府上有些牽連,我便將這兩人入京裏一應箱籠也一並捆了來,今日便來拜會。若有是府上丟失之物,盡管追回。那賤人尚在車內,見與不見,全在閣下。”


    那林老秀才父子又上來見褚夢麟,褚夢麟見這林老秀才幹瘦一把,須發花白,又聽他是個秀才,也不敢很托大,請他坐了,卻聽林老秀才自責道:“叫家中婦道人家寵壞了,不識個好歹,半道兒上遇著的女娘也敢攜了來,真個叫灌了米湯了!”


    褚夢麟亦非糊塗人,昨日他那愛妾的人將迎人捉了來,又稟了他,意在挑唆他往北鄉侯府理。他先往北鄉侯處送一帖子,卻又審這迎兒、又查林皓,知是江州人士,路上買的迎兒。又查林皓之路引,算一算,確不是誘拐來。褚夢麟便以林皓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心裏竟頗有些兒寬容之意。


    及銀姐叫領了上來,除了繩兒,兜頭便拜。抬起臉兒時,真真是梨花一枝帶春雨,看得褚夢麟也有些兒心疼。他平生閱女頗多,這銀姐姿色在他眼裏算不得尖兒,卻也有幾分顏色,這便動了絲兒憐意,又聽銀姐原是良民,叫商人買做奴婢,又被大婦打罵,且主人翁好色,常要動手動腳,委實忍不得:“買是做奴婢,奴想著為了父母衣食,上灶、灑掃、做針線,苦便苦,做便做。哪想……要壞奴貞潔?這才逃了來。又怕連累父母,不敢回家。隻不合因畏獨身女子,身無長物淪落不堪,順手兒也不知拿的是甚物事。今悉還了,還請勿連累無辜。”


    得褚夢麟以她是個好女子,還讚了幾句。林皓心中原就舍不得她,又見褚夢麟神情檜,此時便顧不得父、祖之教訓,撲上來道:“我與銀姐,兩情相悅。乞請成全,甚個細軟也不要,我與她出錢贖身,將她還與父母,卻好娶她過門兒。”


    褚夢麟笑道:“這有何難?我便做主將她送與你又如何?那雙珠子原也是我尋來,都與她做個嫁妝,也是樁美談,”又笑謂洪謙,“你我便一同做個媒人,圓了此事,如何?想兩頭也不至不聽你我之美言。”


    林老秀才父子焦急萬分,林皓無事自是最好,若代價是收個淫奔且會卷了細軟私逃的婦人做妻,兩個寧願林皓叫打死算了。都眼巴巴看著洪謙,盼他不應。洪謙實不曾想過這銀姐那富商主人家背後還連著這樣一個人家,更想不到褚夢麟會是這般做派。雖則如此處置也算圓滿,卻終究是覺著惡心。


    洪謙道:“這女子曾為奴婢,恐做妻也難,她的身契還在原主手裏。休問寫的是雇是買,你我皆知當今這‘雇’字不過著好聽,礙著朝廷法令,實也是‘買’。[1]從來良賤不婚,這一條兒便不好弄。再者,你我做媒,又不曾問過雙方父母。你我外姓之人,如何能定?”林秀才父子都鬆一口氣。


    褚夢麟聽他這話乃有不應之意,便問:“一樁美事,隻是做媒,侯何左顧右盼?”


    洪謙搖頭道:“奔逃之事,有前因後果,我便不問。這盜竊之事,卻是道德淪喪,我實不敢與這等婦人做媒的。”


    褚夢麟一怔,麵露為難之色,卻拿眼睛看林秀才父子,林老秀才裝聾作啞,林皓父親隻得硬著頭皮,將洪謙之語又一回:“這畜牲也有個錯兒,又糊塗,將他采去打一頓、問個流放我都認了,要這失德婦人做兒媳,恐祖宗蒙羞哩。她來,卻將我家錢財卷走,又當如何?自來七出裏,做了妻的偷了錢財都要休棄,哪有明知是個竊賊還要娶來做妻的?還請明鑒。”


    褚夢麟心中不快,卻又無可辯駁,先時已有了不追究之意,又不好真個追究。隻得怏怏收了這人並細軟,命褚晉送客。褚晉原是木著一張臉兒,聽他父親為個“四娘”的上不得台麵的親戚周旋,又鄙薄林皓為人,及聞洪謙話,方想:人都北鄉侯仁義有節,且又知禮方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神色間頗有親近之意。


    洪謙亦知因此事欠了褚夢麟一個人情,又與褚夢麟生了些嫌隙,卻也隻好認了——誰叫他一時不查,不曾想著銀姐一個逃妾,後頭連著這麽一個人呢?臨別時,卻執褚晉之手,殷殷囑咐:“男兒丈夫,自立自強。”


    得褚晉心頭一酸,鼻頭也跟著酸了,低低應了一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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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至此,也算了結,哪料因捉迎兒時響動有些兒大,叫個禦史曉得了,又參上一本。這禦史便是黃燦。


    本上時,李長澤因女婿孝敬個妾的父親明珠,麵色十分不好。洪謙因叫個七彎八拐的親戚連上了更是不好,九哥因洪謙無辜也不快活。連褚夢麟都叫參了個縱容妾之父親“買良為賤”,也挨一記。竟是人人臉上都叫扇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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