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戰了大半年,各有死傷,心裏各叫著苦,卻又都不肯先停下來。好似兩個毆鬥的頑童,各扯著頭發、揪著衣裳,胳膊腿兒已漸無力了,口裏還要:“你服不服?”手上依舊不停,眼睛還要瞪得老大,心裏實盼著對方先住手討饒。


    兩處都有些個本事,天朝不消,地大物博,家大業大,又有城池依托。胡人幾乎人人都習騎射,生不數歲便騎羊射鼠,最不缺精兵悍卒,且是為一口救命糧來,端的是悍不畏死。撞作一處,也是一場好打。


    然又都不想如此損失下去。天朝這裏,家大業大,開銷也大,弄到九哥截了自家未出世兒子的熱鬧錢來。胡人那頭更是艱難,原便是因著日子過不得了,才複又生起搶劫的念頭兒來,否則照那虜主的意思,尚要蓄力幾年,再一舉南下。偏又遇著天朝奮力抵抗,不肯叫他們輕易占了便宜去。那虜主原是籌謀著蓄力一擊,實不願此時便將兵將空耗,算來洗劫三城,所得也不算太少,可解燃眉之急,虜主便生退兵之意。


    天朝這裏早想兩下罷兵了,政事堂裏宰相們自開仗起便算起賬來,由著胡人劫掠自是不成的,隻會叫搶去更多財帛。再打下去,卻也不成,根子還在錢糧上。眼下正是罷兵的大好時候兒,再拖,軍費上頭花銷便不劃算了。然卻不想貿然議和,事便如此,誰先認輸了,便要輸得更多,天朝先提出來了,胡人不免要在這盟約上頭多做文章。政事堂裏梁宿的意思,好是叫邊將反擊一二,有一勝仗,以勝議和,才能少出錢糧。


    此外又有一等熱血兒郎,叫囂個甚“漢唐故事”,崇霍衛之功,又思慕天可汗。政事堂隻好苦笑,九哥卻笑都笑不出來,恨咬牙,暗罵這些熱血兒郎簡直是一群鬥鵝!回來與玉姐抱怨,將玉姐逗得笑個不住。


    玉姐如今行動已頗有些不便,東宮上下更心在意,連在宮外頭的申氏,都掛心於她。她卻偏好做些個叫人提心吊膽的事兒來,譬如無事好往慈壽殿裏問個安。驚得孝湣太子妃王氏聽了,丟下手裏與女兒三姐兒做了一半兒一件短襖,也往慈壽殿裏去。哪知到了慈壽殿,玉姐與慈宮言笑晏晏,好似親祖孫兩個,王氏也暗暗稱奇。


    王氏卻不知,慈宮肚裏憋著的氣都要叫壓沒了。她許了玉姐不往慈壽殿裏請安,玉姐卻隔三岔五往她這裏來。上下多少雙眼睛都睜著她,隻差不曾到她臉上:休要害太子妃。若玉姐真個因孕不來呢,縱她不抱怨,總會有人玉姐是“恃寵而驕”,玉姐卻連個嘴的機會都不與人。由不得慈宮憋屈。


    玉姐如今卻並不怎忌憚慈宮了,蓋因慈宮待她,竟是一絲錯兒也不挑了。下賜諸物,皆經造冊,無論藥材、衣物、飲食盡皆精美之類,並無夾帶之物。逢她上前,一絲兒惡婆婆樣子也無,也不故令她久站、也不故與她衝克之物來食。


    朵兒還好奇:“如此倒不似慈宮做派了。”玉姐笑道:“她沒個新招兒了。”心裏想的卻是,慈宮怯了,哪怕心裏還有圖謀,也沒了底氣。真個有鬥誌的人,不是這般模樣兒。她待宮才人時,隻賀一回,餘者甚物事也不與,是不肯沾手的。這慈宮,也是無用之人了,她忌諱太多,便放不開手腳,如此隻好纏死她自個兒了。


    九哥卻擔心不已,她:“不好叫人挑了禮數去。我真個輕狂了,卻不是為你惹麻煩?我也不是日日都去,再幾日天冷了,路上不好行,我便告病。”九哥這才放下心來。


    玉姐見他眉間鬱鬱之氣頗濃,問他:“還為銀錢之事犯愁呢?”九哥道:“是也不全是。”將要“你懷著身子,不要多思”,見玉姐神采奕奕,不知怎地,便將這話兒咽下,暗道:她聽這個便有精神,想是在宮內悶壞了,我便與她多些兒又有何妨?


    便將政事堂之心,如何想以勝促和,又如何算著此時最省錢了,末了道:“再拖,便要加賦了,否則國家就要叫拖垮了。”


    玉姐道:“隻怕將這些胡人養壞了,道是隻消打一打,朝廷便會與他們錢,無論勝負,他們總是不吃虧。勝了,有得搶、有得拿,敗了,也有賞賜。”


    九哥道:“誰個要理會他們怎生想?”


    玉姐歪頭道:“你們真個是讀書讀出來的正人君子,換了我,寧叫魚死網破,也不叫他們占了便宜去。我在宮裏這一、二年,算是鬧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譬如眼下這般,寧可將賞賜化作軍費,哪怕多花些兒,也要叫他一個子兒也撈不著!”


    九哥忙道:“你休動氣。”


    玉姐氣笑了,道:“我才不是動氣哩。你想,你街上遇著個搗子,他要搶你錢,你就與他撕打了起來。打至中途,你又想,若再打將下去,你便要延醫問藥、臥床休養,需費兩貫錢,這袋兒裏好有五貫錢,不若與他一貫,自花一貫買帖膏藥。那搗子拿了一貫錢,也買貼膏藥治傷、又拿餘錢買了酒食吃飽,你依舊費了兩貫錢,搗子卻吃得一嘴油光,你他下回還搶你不搶、打你不打?不如將他一套打,寧可自花兩貫藥錢,也叫他一文不得,疼上半月兒無錢看病,下回看他還敢不敢了!”


    九哥聽了,隻不致目瞪口呆,也是滿眼新奇,歎道:“你這話兒一,好似嶽父大人在我麵前訓誡。”


    玉姐這一大套話來,不免口幹舌燥,取了茶來飲,聽他這一歎,“噗”一聲連裙子都噴濕了。朵兒忙上來與她擦拭,玉姐自擦了嘴兒,伸著脖子,自朵兒肩上看九哥:“真個像來?”


    九哥笑而頷首,卻聽玉姐道:“我怎覺我和氣多了哩?”九哥再忍不住,伏案大笑。笑夠了,玉姐也收拾停當了,上前推他肩膀兒:“你笑個甚哩?”九哥起身,肅容道:“這也是一個辦法了。”玉姐道:“難道不是?一樣花錢,總是不痛快,自家不痛快了,難道還要強顏歡笑,叫那害你的人痛快了?莫不是腦子有病來?”


    九哥臉兒上有些兒不大自在,可不是有病麽?他便是有病了。卻又強道:“也是開國至今近百年,諸弊漸生,又有些兒入不敷出,方出此下策。你看那街上,誰個遇事不是息事寧人?蓋因有家有業,有所顧忌耳。”他是厚道人教出來,行事總想穩重。


    玉姐道:“隻管打!為甚是你顧忌人,不是人顧忌你來?!四夷賓服,才是天朝氣象。橫豎要打贏這一仗的,不如多下些本錢,揍得他骨頭都疼了,也好叫他多老實幾天。”她卻是洪謙這狠人親女,耳濡目染,下手幹脆利落。


    九哥聽玉姐此言,意有所動,卻勸她:“你真個休要動氣來。”一道,一道比劃著將手往下壓。玉姐往他腿上一坐,九哥忙將她摟了,撫背道:“我初習政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玉姐想他以過繼之身,官家前幾月還未放棄要生親子,也知他為難。伸手摸摸他的臉兒道:“你又瘦了些兒。”九哥道:“人過夏天,總要瘦些兒的。”玉姐道:“你既已將兒子的熱鬧錢舍出去,咱便索性更大方些兒。我如今也不好打扮,咱飲食上也沒那許多窮講究,我將這一年脂粉錢、置辦首飾錢統舍出來,咱飲食上頭原也節儉出許多,統充作軍費罷。你也好叫我揚一揚識大體的名聲兒,如何?”


    九哥收緊了手道:“你怎生受委屈?”玉姐道:“好過叫胡虜打了臉。我真的哩,你看我,凡有大慶典朝賀之事,自有冠服,旁的時候,我自己身子都覺得沉,哪還用那些個沒用的?你當心疼我,娘家老安人將去,我好容易有個借口不想堂鮮豔衣裳首飾,可好?”


    一番話兒,軟弱兼施,又許了錢帛,將九哥遊過來道:“我一大男人,又用著甚新物事了?原在宮外,還常穿往年舊衣哩,更不須置備新的了,這二年我的用度以也省下來了。”玉姐一拍掌道:“可不是?咱飲食上原就不鋪張,也不吃甚新奇物兒,一年好省下幾萬貫來。再有衣裳等,總是一片心。回來便上表,如何?”


    竟叫她攛掇著,自上了表,請儉省了用度以資軍需,九哥隨後上表,請自請減膳(實是早自行減了)、減用度。他兩個這般做派,叫朝中頗為欣喜。九哥此時再提痛擊胡人而不與“賞賜”事,反對之聲便沒有那般強,有反對之人,也:“隻恐胡人不肯收手。”


    梁宿多年宰相做下來,又有個那樣官家,早練就一身拾遺補闕的好本身,略一尋思道:“卻也不甚難,開榷場互市便是了。早年停了互市,胡人所需之物多仰回易[1]。眼下所慮者,是前頭要打一大勝仗,方好話。”


    靳敏有些兒著急,眼下打仗要看陳熙,陳熙勝了,慈宮長臉,他這個反了慈宮的人,處境未免尷尬。陳熙敗了,於他也無甚益處。待要甚,九哥卻道:“與董格,一應糧草軍械,先盡陳熙,叫陳熙盡力一戰!務必功成!不過多幾十萬貫,省也省下來了。成是於國有利,不成不過省一年衣食。索性今年生日,我也省了!”


    梁宿還要勸他,九哥卻一擺手:“不鋪張浪費,我也不覺有甚不妥。”他生日比玉姐尚幾月,故有此一。


    東宮這一儉省,非止為夫妻兩個掙了許多好名聲,也令前線士氣大振。士卒皆道衣食是東宮省來,心裏更生出報效之意。上有陳熙之才,下有士卒齊心,將士用命,又是經戰陣練出來。厲兵秣馬,一意操練整頓,雖於八月間遇著胡人“秋高馬肥”,對陣起來也不曾大敗。


    陳熙因用計,又洞悉胡人之謀,以迂回,潰胡兵之左翼,又俘一王。政事堂大喜,命陳熙就地整頓,嚴防死守,一麵將這王押解入京。幾經周折,叫這王修書與虜主,談這議和事。


    虜主原存著“以勝促訛(這個字木有打錯)”的心思,不想卻敗了,要再戰時,也是不劃算三個字。眼見冬天又至,較去年好得也有限,強出兵恐損實力。從來這胡虜裏皆非鐵板一塊,總是許多部落總攏做一處,誰個強便聽誰的,若虜主折損過大,恐有人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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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已,兩下和談。


    作者有話要:[1]回易,軍隊參與的貿易。


    好吧,我知道略少,因為碼的時候狀態略差。下班回來再現碼一,爭取雙更補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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