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下鄉,原不曾受虧,依舊好吃好睡,縱是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受虧,也不肯虧了她去。若非遇上個朵兒,她便要以為鄉間比江州城自在。自有了朵兒,玉姐方知這世上還有這等受苦之人。她因問朵兒為何朵兒之父任由繼母虐待朵兒,朵兒答曰:“爹要下地哩,日日且忙,閑時也要做個短工,方夠養活這一家子。鄉下丫頭不值錢,還有生下來便溺死的……”


    玉姐又問朵兒鄉間生活,方知書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短短八字,竟有如廝艱辛。秋收之後,農人尚不得歇息。家中所有之炭,亦是他們燒得。然燒炭之人一冬卻不舍得用去幾斤,隻管拿去賣來,以備不虞。


    李媽媽見她聽得難過,時常喝斥朵兒,不令。玉姐卻每要聽,偏朵兒隻肯聽玉姐一個的。李媽媽無奈,向秀英去,哪料玉姐年紀自有主張,秀英已管她不住,程謙偏又覺女兒當知曉些世事,從中攔著。李媽媽隻得日日聽著鄉間辛苦,十分難過,隻盼著早日回城。一盼二盼,終令她盼到了程老太公發話這一天。


    鄉間走了一遭兒,程老太公的盤算落到了實處,玉姐又遇朵兒,算是意外之喜。秀英住不慣鄉間,然一心撲在家業上,反把這份不慣減了五分,居然不以為苦,自覺下鄉一回,又懂了許多,也是心滿意足。玉姐帶回了朵兒,也是開懷。至如蘇先生與程謙,各細心查訪佃戶,亦有收獲。其餘人等也是開了眼界,縱使沒甚顯見的好處,思及朝發夕至,便可回到江州城用上恭桶,也是歡欣雀躍。


    是以程家上下主仆人等回城皆是笑容滿麵,後頭又多跟了一輛車,帶些土儀。原本佃戶還要多孝敬,程老太公道:“青黃不接的時候,誰都不易哩,留下你們自家用,真有心,秋天多與我些便是了。”方止帶了一車回來。


    到得家中,灑掃、安放行李,秀英將朵兒交與李媽媽:“媽媽且帶著她,與她從裏到外都換過了,篦了頭、洗了澡,再往姐兒房裏放。”


    李媽媽道:“我的好娘子,我須得伏侍了姐兒,再去管她。”


    秀英道:“把大姐兒交與老安人,那裏的吳媽媽也是老積年哩。”


    李媽媽方不方聲了,命朵兒往院子裏一站:“我送姐兒去,你站這裏,不許走動,不要礙事,瞅著些不要磕碰了。”朵兒喉嚨裏應了一聲,見李媽媽望向她,忙把頭了數。李媽媽又取了玉姐一套新衣,往吳媽媽那裏送:“大姐兒且緩一緩等一等,廚下水正燒,燒熱了先與姐兒洗澡換衣裳。”


    程宅上下忙碌半日,方洗了澡換了衣裳,又趁太陽好,晾曬鋪蓋、洗衣裳。朵兒並無新衣,李媽媽抓了一把錢,央家內一個跑腿的廝兒往外頭成衣鋪子裏胡亂買了兩套先與她對付著穿了。隻待回了秀英,家下尋裁縫裁衣裳的時候捎帶手兒與她再裁兩套。


    秀英聽了李媽媽所言,掐指一算:“大姐兒生日將近,也要做新衣了,就順手與她做兩套罷,連著鞋襪,也與她買幾根頭繩兒紮著。”


    李媽媽應了,自去與程福講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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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英因帶了些土產回來,打分贈街坊。與陸氏有仇,便不分與她家。除開自家留用些,餘者便分贈各家,程家大門打開,使女、廝往各家敲門去。又帶了各家主人的謝言回來與秀英,也有邀秀英過幾日家中坐坐的,也有恰家中有好茶果的命回禮的。十分熱鬧。


    旁家猶可,紀主簿娘子何氏卻是一刻等不得,攜著女兒娥姐親往程家來與秀英話。


    娥姐初來厚德巷時是十歲,今年已交十二,初見了成人模樣,秀英因見何氏麵皮不好,故把娥姐誇上一誇:“到抽條長個兒的時候兒了,幾日不見,竟似又大了些兒,生得越發好了。”


    何氏勉強笑笑:“到長個兒的時候不長,豈不要愁煞人?我瞧玉姐才是生得越發好了呢,喲,這丫頭是哪裏尋來的?”


    秀英道:“這是鄉下帶來的朵兒,後母待她不好,叫玉姐遇上了,也是玉姐與她的緣份了,便把她帶了來。”又叫朵兒與何氏磕頭。朵兒看一眼玉姐,見玉姐頭,方拜下來。何氏歎道:“是個好丫頭。”袖子裏摸出套銀三事兒賞與朵兒,朵兒又看一眼玉姐,玉姐道:“嬸子大方,快謝嬸子哩。”朵兒方接了。


    何氏道:“你們一處玩去罷。”


    玉姐抬手拉了娥姐的手:“朵兒會編蚱蜢哩,真跟活的一樣,阿姐與我看看去?喜歡了,過幾日歇好了,叫朵兒給你編來玩。”


    娥姐似有心事,笑也有些勉強:“成。”


    玉姐隻覺娥姐略有不妥,並不知內裏究竟為何,隻拿鄉間事與娥姐來。不想娥姐父親中舉先,原也在鄉間住過,雖不似朵兒艱辛,知道的事比玉姐隻多不少。次後竟是玉姐發問,娥姐來答。漸次開,娥姐麵上舒緩許多。


    何氏卻在秀英房裏大罵紀主簿:“我便這死鬼不該做官,一做官,便走了形兒。”


    原來,這程宅添了個使女,紀宅也添了一個使女。程宅是玉姐帶回個憨丫環,已略有些忠仆模樣兒。紀宅那一個,卻是紀主簿收了份禮——縣令與的一個妾。因縣令任滿,要調走做同知,家中下人頗多,孺人要散去些兒。內裏一個使女,平素有寵於縣令,孺人必要賣了她去。縣令不好為一使女與妻子爭執,丟又舍不得,帶又不值當。索性送與紀主簿,也算露水姻緣後盡了份心力。


    使女生得不壞,會彈唱,又識字,還年輕,引得紀主簿三不五時往她屋裏歇。何氏以“娥姐長大,不好使看這些”為由,不令她彈唱,紀主簿因思女兒好談婚論嫁,將來是做主母,這些詞曲願不該分娥姐之心,也不爭辯。


    何氏尤不忿,聞得秀英回來,便來訴個苦:“你家這丫頭好,打兒養著,一遭兒長大,也知脾性,也好使喚,也易收伏。我看這丫頭就認死理兒,隻聽玉姐一個的。我家倒來個攪家精。”


    秀英笑道:“這有何難?娥姐出了門子,還有安郎,一個攻書的哥兒,哪得聽得這些個曲兒?便是哥兒去學裏讀書,她要唱,你隻管聽,長子是你出的哩。使女不算甚人物,別叫她生多了兒子分安郎家產就是了。”


    一語提醒了何氏:“妹子的是實話。”


    兩人密語良久,何氏方帶著娥姐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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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英原道紀家使女之事與已無幹,不過添個嘴的事兒,與何氏又近幾分關係。不想家中還有一個素姐,險些弄得她下不來台。


    原來紀家使女有個好聽名兒,是縣令所賜,就叫宛卿,到了紀家,何氏嫌拗口,與她改作青兒,倒真像個丫環名兒。又拘她在家中,不令出門。偏生五月裏紀主簿做生日,邀了街坊去吃酒,又因青兒會彈唱,前後命她彈唱幾曲。街坊齊誇:“不是主簿家,沒得這樣好彈唱。”紀主簿未免飄飄然,又命青兒往娘子那裏也彈唱。


    素姐平靜不喜熱鬧,聽了兩曲,便去散散酒氣,偏遇上青兒彈唱畢,屋內何氏不令她再見客,打發出來。兩下遇到,素姐因見青兒滿麵哀愁,不似堂中歡欣之色,不由多問幾句。


    因聽青兒自訴:“奴也是好人家兒女,因遇上天災,不得已骨肉分離。天幸賣與李縣令家,也不令動針線,也不令做粗使,隻學些彈唱。奴原名宛卿,原是一絲兒念想,不枉伏侍舊主人一場,名兒也改了。”


    素姐聽她身世便十分同情:“紀主簿官兒不如縣令大,家裏人口簡單,也好處哩。休要多想,安心就是。”


    青兒泣道:“家中娘子好生厲害。奴隻這一手琵琶能見人,偏不令彈,手且生,想三五年後,人老珠黃,當要化作塵土了。原思得遇良人,不想……總是奴命薄。”


    素姐便十分同情她:“你是新來,總要敬順大婦,她見你柔順了,總會喜歡。熬二年,她也會好,人心總是肉長的。你要十分苦,可往我家去,我那裏倒清淨,喘口氣兒也好。”


    青兒十分感念:“娘子不令奴出門哩。”


    素姐道:“無妨,過幾日我與你家娘子,便我聽你彈唱得好,也要聽一聽,借她個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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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兒十分感念:“奴有來世,銜草結環。”


    素姐自覺做了一件好事,過不幾日,便與何氏,要借青兒。何氏與秀英素來相得,見是素姐來借人,使自己的丫頭伴青兒往程宅來。素姐見青兒來,使焚香伴何氏丫頭去吃茶玩耍。自命擺茶果,便聽青兒歎:“原主人家倒有好茶果,與這個也仿佛了,我有些日子沒吃到哩,不想還能嚐這般滋味。”著落下淚來。


    素姐道:“主簿家茶果也好。”


    青兒道:“奴一使女,哪吃得到哩。也不得好湯水,粗茶淡飯,總是我的因果。”


    素姐又十分勸她:“便在我這裏多用些兒,與你捎些回去。”


    青兒十分不敢:“恐娘子。”


    素姐道:“你便時常往我這裏來,我做與你吃。”


    一月間,素姐便喚青兒七、八回,焚香覺出不對來,悄與秀英如此這般:“簪子也與她三、五根、墜子也與她好幾個,都是年輕時的,如今戴不得了。若與老安人,必要發怒,我與娘子,千萬別叫人知是我。白日間娘子、姑爺不在,街坊倒有幾個在家的,怕都知道哩。”


    秀英氣個倒仰:“怎地不早與我?”隻因素姐十數年如一日,隻管在屋中誦經,從不出門,無須日日詢問她究竟做了甚,秀英實不曾想過她還有此一好。


    又往素姐:“紀主簿家自有娘子,娘不曾與何娘子一針一線,倒與他家使女這般親密,這不是與使女做臉,折人主母麵子麽?”


    素姐吃驚道:“這又是甚話?我叫了她來,悄悄兒與她,又不曾張揚。她也可憐哩……”


    秀英目瞪口呆。


    不想紀宅那裏卻生出事來,原來紀主簿歇在青兒房內時,青兒特插帶了簪子,問紀主簿:“可還看得?程家安人與的。”


    紀主簿花迷人眼,自是好。青兒把素姐好生一誇:“奴的簪環,娘子道輕浮不許插戴,便整日頭上禿禿,幸而有安人垂憐。”又素姐溫柔可親,與她飯吃。紀主簿漸次聽出味兒來,次日便尋何氏話。


    何氏怒道:“眼皮子淺手賤的賤料兒!道還是做彈唱姐兒時?我家是好好人家,自有女兒要親、兒子要進學,打扮得窯姐兒一般,要做甚?要做甚?討東西討到街坊家裏,我是缺她吃還是缺她穿?要好吃喝,另尋財主去!我自家在家都不盛妝,她妖妖嬈嬈的想做甚?把梯兒與我鎖了,免得叫她掇了去架牆上!”


    得紀主簿麵上掛不住,甩袖兒走了,晚間哪個房裏也不歇,自與兒子安郎擠作一處。


    何氏不免與秀英道:“你家嬸子倒好心哩,隻別叫人騙了。”秀英麵皮臊得通紅:“我娘就是這個性子,麵耳朵。太公將家交與我操持,你道為甚?有人哭,她便憐,從不辨個真假。你多擔待,那妖精再來,我叫人打她出去,我家清白人家,不容輕浮人踏。”


    何氏道:“我是知你,換了別個人,我便道她藏奸哩。”


    秀英含淚道:“換了我,也是這般想。你家那個,不是省油的燈哩。我娘從不聽曲兒的,念佛多少年,家中有個姐兒讀書,哪能這般吵鬧?我竟不知她們是如何對上的。”


    何氏一想,素姐平日不出門,竟是真不知如何對上,恨道:“真是個妖精!妹子放心,我自有數,這幾日不得話了,我須把家裏清淨了。”秀英好話盡,將人送走。免不了借著與娥姐東西的名頭,又送出一副金鐲子與紀家。


    事情瞞不下,秀英隻得告與林老安人:“千萬叫我娘休再生事。”


    素姐聽林老安人數,反有些愕然:“何娘子這般容不下人麽?”林老安人氣極敗壞,下令道:“但凡不是誦經,素姐做什麽,都要報與我。”


    作者有話要:表述方式就不作大變動了,根據行文需要,下麵對話會有一些微調。現在還是在江州,話會帶一些助詞。蘇先生話就木有,玉姐跟他相處時間長了,官話多了,會更書麵一。


    咳咳,用這種行文方式可以避免吐槽過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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