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新年,玉姐尚,斷無此熱鬧,今年非但添了一個蘇先生,又有玉姐承歡膝下,程家熱鬧不少。因玉姐這一哭,眾人一笑,很是提神。


    玉姐終是哭哭啼啼挨到子時,四下裏鞭炮齊響,玉姐握著胸前念珠,念一聲:“阿彌陀佛,我可長大了。”


    又逗得眾人一笑,笑過便各各回房休息。程秀英又囑明智:“給先生屋裏再多攏個火盆。”再上下叮囑了熄燈,看好火燭一類。程謙已抱了玉姐,玉姐兩手抓著他的領子,睡著了。


    次日起床,見麵隻許好話,新年前後,風俗便是不能“破氣話”。這一天玉姐磕了幾回頭,先帶往秀英夫婦屋前,將父母堵在床上磕頭拿紅包。又與秀英夫婦一道再往長輩處拜年。無論素姐、程老太公、林老安人,皆有所賜。林老安人發完壓歲錢,命秀英給她收好:“往後都要她自家管錢。”這也是林老安人教女的不二法門,她總覺是因素姐幼時萬事不沾,日後才剛強不起來。


    玉姐道:“還有先生那裏未拜年哩,我是要討壓歲錢,還是要送束脩去?”


    程秀英道:“束脩還用你?我早備下哩,先生麵前,少這些俗氣話,你隻管進去磕了頭,了吉祥話兒就是。不許討要東西,記下了?”


    玉姐道:“記下了。”


    又往蘇先生處拜年,蘇先生的束脩程老太公自是不會克扣,早早清了上一年的,又付了下一年的。蘇先生年前往街上一轉,反手揀文房四寶買了一套來,權充作壓歲錢給了玉姐。程謙算不得他學生,至今猶算是女兒的陪讀,便不贈了。


    次後便是拜神,蘇先生不便相隨。獨自在院兒裏仰麵望天,也不知在想甚。程家大卻以次進椒柏酒,飲桃湯。複入程老太公所居正堂,進屠蘇酒,膠牙餳,下五辛盤。進敷於散,腳卻鬼丸,各進一雞子。這回飲酒,卻是必得從玉姐起。玉姐嗆得麵皮通紅,涕淚齊流,看得素姐好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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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而造桃板著戶,謂之仙木,便是所謂“總把新桃換舊符”。


    再次方是交際,程老太公新頗有幾場酒要吃,有同年考中秀才的葉老舉人邀他去吃酒,林老安人亦要攜他回娘家,日日奔波。玉姐最是歡實,正旦又□節,到了這一天,便是春天了。玉姐隨林老安人往林家時,又與林家月姐玩處一處。


    新年時,正是荷包豐滿時,兩家都稱富,並不許哥兒姐兒隨意上街,隻好在家中玩。玉姐與月姐一月未見,各各十分想念。月姐指著玉姐頸上佛珠笑道:“僧不僧,道不道,你帶它做甚,怪剌剌的。”


    玉姐道:“我家阿婆與的哩。每日要我戴,戴了就不跌跤了,我年前險些臉著地了。”


    月姐捂嘴笑道:“是你跑得太快了罷?可要心了。”


    又各翻了荷包,互通有無。玉姐的荷包裏有新年素姐與的兩個海棠式銀錁子,月姐兒的銀錁子卻是如意狀上頭還有個卐字,叫做“萬代如意”。


    兩人各瞧了對方手裏的式樣新鮮,便換了過來,又互相拋了耍。玉姐回到家中,秀英又查一回她所攜之物,見沒丟甚要緊物件。玉姐得意道:“我又不傻,才不做那冤大頭哩。月姐最好,我隻與她一道作戲耍子,這是使阿婆與我的那個換的。”


    秀英就著她的手一看,道:“這倒吉祥,換倒換了罷,回去往你匣子裏收好了。”


    往後數日也如此過來,又有各家街坊有甚好物,也互通個有無。就連陸氏母子那裏,也有相贈。陸氏使個婆子拎一食盒茶果來:“我家娘子命我來,上複娘子,守孝人家,不便走動。府上與的果子極好吃,哥兒愛哩。咱家也有些果子,還請府上別嫌棄。”


    因進退有禮,便是秀英,也要一句:“好伶俐人兒。”從此嘴上留德,不多言語甚麽了。林老安人也還歎一回:“行事恁規矩,可惜了。”


    兩人話間卻不曾想,一年之後,二人倒要沒口子咒這陸氏。此時隻管翻看廚下糯米粉有無受潮、種種餡兒齊不齊全,備著燈節好做元宵來吃。


    元宵兩事,一是看燈,二是吃元宵。看燈除非看個熱鬧,亦有男女相看之意,是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程家既無將娶之男,又無恨嫁之女,看燈便是看燈,吃元宵便是吃元宵。


    江州城內紮起鼇山,程家一家也去觀燈。理不得步障,便拿布條兒係作一串,以防走失。程謙看女兒甚緊,親把她扛在肩上,握著她腳,又使繩兒一頭拴她腳上,一頭係在自家腕上,方放心領她出去。


    街上玉姐又看中一盞走馬燈,林老安人不吝買它,卻是無手拿它,還是叫來安兒先拿了。


    回到厚德巷,各家哥兒姐兒亦是各提一盞燈,更有裏正家裏的成哥兒把著盞打轉兒,轉得自家頭暈,腳下一軟跌坐下來,手中失了燈,跌破了燈籠,複又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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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出了正月,各家自有事忙,玉姐依舊讀書,功課漸多,蘇先生果然開始教畫。玉姐每畫得身上臉上手上皆是顏料,秀英見一回笑一回。玉姐暗暗發狠,必要在意,卻不知何故,一擱了筆,身上不是這處便是那處總要添些顏色。


    如是月餘,三月十七,正是玉姐四歲生日[1],也吃生日湯餅,也穿新衣,又有新鐲子戴。蘇先生始教她些算學,秀英聽聞女兒學算,於外頭尋了木匠,特特訂了把算盤來。玉姐帶著算盤往去聽課,蘇先生愕然道:“這是要做甚?”


    玉姐道:“娘聽要學算學,給做的算盤哩。”


    蘇先生撥弄許久,玉姐聽著算盤珠兒劈啪作響,看著蘇先生手指翻飛,還道內有關竅,用力瞅著。忽聽蘇先生道:“這要如何用?”


    玉姐兒道:“不是先生教我麽?”


    原來蘇先生教課,天文地理且不,單指算之一樣,卻是用的算籌。算盤兒他也見過,卻並不會用的。程老太公得知,把秀英數一回,又命備下算籌來。蘇先生即迷上算盤,徑往秀英處請教算盤之術。


    蘇先生一派風光霽月,秀英不免驚訝:“跟我學?”


    蘇先生道:“娘子會,我不會,自向娘子請教。”


    秀英能寫會算,卻不知如何教這位老翁。蘇先生以手加額:“娘子若不方便,將口訣寫與我也使得。”


    秀英隻得寫了口訣來與他,程宅複響起了劈啪聲,自三月至年終,每日未時至申時,從不間斷。幸爾他自居西院,止一把算盤,響動不算甚大,方未攪得四鄰不安。


    展眼新年又至,程宅上下皆識蘇先生,唯蘇先生尚識不全程宅下人,餘者皆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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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這一年燈節,厚德巷又鬧出一件事來。


    一年下來,街坊也知這陸氏娘家貧寒,父親雖中了秀才,卻已死了,母親不得已將她嫁往遊家,卻拿聘禮為她兄弟娶妻造房讀書。如今還要指望她貼補一二。遊大戶一死,繼子便不肯空養這便宜舅家一家子,亦不肯讓這兄弟念郎分薄了家產。為何?陸氏年輕,遊大戶疼愛她,在世時於陸家多有幫襯,陸氏兄弟於街上遇著遊大戶兒子,且要擺一擺舅家譜。遊家眼裏,陸家就是一家叫花子,典了女兒來,遊家使女也是如此買將來——卻硬要做妻,遊大戶不知發的甚麽昏,居然也允了。


    遊大戶之元配與他也是門當戶對,合兩家之力,方有此局麵,眼見拿著元配的,貼補後來的,元配之子如何不惱?卻將簿子拿來,請了族老證人,道是不肯吞了幼弟財物,且分了家,免得日後囉嗦,是謂“親兄弟,明算賬”。


    了自家母親陪嫁、妻子陪嫁,又出族中公產,大宅自是祖產不動,一分二分,分了些兒與陸氏母子,權作分家。陸氏母子僅得一座鋪子,若幹銀錢,鋪子取租,銀錢便典了柳家宅子搬來。


    眾街坊聽了皆歎,道是陸氏命不好,先是投錯胎,父母不慈,拿她與個老人作填房;次是所遇非人,年輕守寡;繼而是繼子不孝,攆她出門。是以街坊也漸看顧於她,也不甚計較她守孝,倒邀她走動一二。念郎也漸識街坊玩伴。


    這念郎生得玉雪可愛,陸氏又教他讀書識字,隻待再長一歲便送去塾中讀書。這念郎卻是老來子,其父在時鍾愛異常,陸氏又止有此子,更是疼惜,也是乳母丫頭捧大,又常聽自家是大家公子,每有一股傲氣來。


    燈節裏與眾人玩處一處,各人比起燈籠來。鄰裏孩子得家裏人囑咐,都照看些程家,玉姐又生得好看,性子也好,也常拿些茶果與眾人分吃,從娥姐往下,都玉姐的燈籠更好。念郎起了擰性子:“必是我的好看。”


    又要奪玉姐手中燈籠往地下摔踩,玉姐手時的東西,豈是好奪的?一奪二奪沒奪下。娥姐道:“你是兒郎,她是姐兒,當讓著她。且她的確是好看哩。”娥姐發話,文郎等原就偏心玉姐的一齊開腔,哪個管你爹是不是遊大戶?!又有看熱鬧的李家二姐等,也:“娥姐是,便是。”


    氣得念郎道:“你們是好人,都心疼這絕戶哩!”


    娥姐年長,曉得這不是好話,連啐幾口:“呸呸呸!你不學好!”拉著玉姐道,“咱們一處玩去,不理她。”


    念郎怒道:“她家沒兒子,她爹是倒插門兒,可不是絕戶?!我實話來,偏你們好心!她一家子要絕香燈,沒人上墳,且受人欺哩,且要賠錢!”


    玉姐並不知“絕戶”之意,初尚不覺。及聽到後來,始覺不對,她自三歲讀書,記事漸清,又清明掃墓祭祖,聞程老太公之歎,乃知絕香燈之意。兩相印證,便曉得這“絕戶”不是好話。掙脫了娥姐的手兒,掐腰指著念郎:“你閉嘴。”


    “我就不!”念郎火起。看著玉姐手裏燈籠,又奪來往地上摔,玉姐手上一疼,卻是攥得太緊,叫念郎猛一拉,手上極疼,當時疼紅了眼。念郎見玉姐猶指著他,伸手把玉姐一推,險些推倒。娥姐看不過,上來主持公道。


    卻見玉姐,伸手把頸上念珠一摘一裏,掄圓了胳膊把念珠舞成一條軟鞭,徑往念郎身上打。念郎吃她打了四、五下,方醒過神來,哭爹喊娘往家中跑去。玉姐一道追,一道打,哭道:“你才絕戶,我把你打作絕戶!”


    娥姐道:“快尋他們家爹娘去!”自家拔腳去追。看著前麵人短腿,追著卻實是費力。玉姐手持凶器打紅了眼,娥姐又不敢靠近,暗罵念郎真是個討厭鬼。


    這許多孩子一道喊將起來,驚動了各家長輩一齊來看。陸氏摟著兒子便哭:“我可憐的兒。”身上也挨了玉姐幾下,玉姐道:“我隻打他,你攔著,連你一道打!看這爛舌頭的再絕戶!我打絕了他!”一道,一道打。


    陸氏反手要拽她念珠不令打,玉姐把手一抽,一腳踢到她胳膊上。


    眾街坊看這樣兒不好,原沒甚想頭,待聽“絕戶”二字,心中皆明。暗道打人不打臉,孩子,竟這般口上不積德,難怪玉姐要打他。


    旁人隻是觀看,秀英登時火起,喝道:“玉姐回來!”


    玉姐恨恨提著念珠回來了。


    娥姐見秀英麵色不對,大聲道:“不怪玉姐,是念郎欺負人哩。我們一道評燈,都玉姐的好,念郎必我們作弊,玉姐家是絕戶,還要奪玉姐的燈來摔踩,又推玉姐在地上。玉姐方氣不過還手來。”


    秀英把玉姐手一拿,就是燈火來看——元宵本就各自懸燈——嫩生生手心上果有兩道拉出來的紅印來,立時眼珠子叫燈火映得通紅。


    作者有話要:[1]架空架空,本文歲數都按實歲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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