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主簿家很快便到了江州城,紀家車隊頗長,足有十餘輛大車,仆婦也有那麽十餘個。程老太公的廝來安守在門旁一一看了、數了,飛奔回來報與家主:“前上四輛車裏坐人,後頭幾輛裏是貨,也有跟車的、也有押貨的,他家隨了衣裳包袱,還帶了好些擺設,光燦燦的,可晃眼哩。”


    林老安人道:“看來實不是那一等窮宦,倒好話。”


    程老太公道:“以一舉人,能謀到這處差使,自不是窮宦。隻是不知……”


    程老太公語調低了下去,林老安人未聽清楚,還追問了一句:“甚麽?”


    程秀英接口道:“打發人去瞧瞧,可有幫忙的地方兒,縱不用咱們家的人進屋幫忙,為他們家指個路,何處買米、何處買菜還是使得的。”


    程老太公道:“這個妥當。叫程福去罷。”


    程謙起身道:“我與他去。”


    程老太公滿意地一頭。這程福是程家積年老仆,他父親與程老太公一起長大,比程老太公略長幾歲,極得程老太公之信。前幾年死了,程福便子承父業,做了程家的管家。程家家,也沒甚內外管事、大管事之細分,統由他來管。內院裏女主人又多,並不且他管,他隻管外頭一應雜事,卻總稱一句管事。


    聽了程謙所言,程福也不敢托大,當即道:“老兒這便去,是不是得帶幾張家裏的帖子?”


    一語提醒了程謙:“正是,老丈稍等。”便喚廝捧硯去回程老太公等人,再去取帖子。捧硯原名二狗,外頭買進來的,程謙也懶得與他改名,還是程老太公覺得這名兒聽起來不雅相,給改了現有的名兒。


    捧硯一去,就把程謙和程福閃在一處了,程福待這位姑爺也著實客氣,不疾不徐地把待會兒要做的事情都與程謙了:“老兒且去看新街坊好不好相處,回來便與主家。大是個官兒,若不好相處,須得早作打算哩。”


    程謙認真聽著,不時頭。


    程福頗為滿意,又道:“姑爺原是在外頭做事的,有些事兒不須老兒多言。”程謙未入贅時便與他共過事,是個頗會行事的年輕人。再者這一位簽的又不是賣身契,乃是打短工,過上幾年程謙還要恢複舊姓,程秀英也要“嫁”作洪家婦。這就與上一輩兒入贅的吳二郎很不相同,哪怕要鄙視,深淺也是不同。


    不一時捧硯取了拜帖來,總拿一塊包袱皮兒包好了,至了跟前,打開了與兩人看:“有太公的、有安人的、有娘子的、有姑爺的,統共四份兒。”一一清了,與程福交割完畢。程福又向程謙解釋一回:“這樣就夠了,差了一份兒的,也無須向主簿家分,想來會有人的。”


    接了包袱,灶上又送來兩匣子粽子鴨蛋,程福叫門上個雜役拎著,自家揣了拜帖,往紀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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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主簿剛到,家中忙亂,自去衙內先辦了些交接,又認一認上司同僚,衙內諸人相約了晚間設宴為他接風洗塵。紀主簿想家裏亂亂糟糟,娘子又嘴巴厲害,索性留於衙內,既令耳根清淨,也給上峰留下勤勉的印象。


    當下一拱手:“下官初到,不敢躲懶,否則晚間可無法厚道吃這頓酒席了。”


    李縣令聽了一笑:“那你便留下罷,如今無事。”


    便有捧哏代李縣令表白:“春耕已過,秋收未至,風調雨順,四民皆安。隻依例而行便可,正適合上手。”


    紀主簿一臉驚詫的笑意:“明公大材。最難得是防患於未然,令諸事不生哩。”


    李縣令吹捧的話聽得多了,自家也吹捧過不少人,如今聽了紀主簿這番話,卻也暢快,一擺手:“猶須努力。”


    兩人一上一下,身邊尚有湊趣之人,你吹我捧,好不快活。


    程福至紀宅,就隻有紀家娘子在家了。紀娘子隔著珠簾聽了程福的話,程福垂手先道:“我家主人遣老兒來問府上郎君娘子安。知府上新遷了來,怕要安置,故不敢魯莽打擾,待府上安頓好了,攜酒暖宅,”著就奉上了拜帖,又,“家中娘子吩咐,怕府上人生地不熟,若有甚買米買油買菜買肉等等的不知道地方的,令老兒來與府上管事的,倒省得再打聽。”


    一麵恭敬地,一麵暗想,這紀家也算是有門第的人了,家中娘子並不出來見人,還要隔道簾子,怕還不夠富貴,這城中再富貴一等的人家,如縣令那裏,是斷不能讓這別家男仆輕易見了女主人的。


    裏麵紀家娘子何氏開口了,她略帶些西麵的口音,聽起來倒不算吃力,的還是一口官話:“那便有勞了。”一麵翻著手裏的拜帖,見是四份兒,心中頗為奇怪,誰家送帖子不是送男女各一份的呢?


    何氏亦想,講究人家該有個管事娘子來見我哩,這程家也就是個不上不下罷。口上卻令程福轉告,先謝了新鄰熱心,喚了家中管事來與程福相認,又問程福個中緣由。


    程福道:“我家太公安人年老,腿腳不甚靈便,上拜帖以示尊重。暖宅時要來的是娘子和郎君,先混個眼熟罷咧。”


    紀氏笑了,她也粗識幾個字,粗懂些規矩,然則看這鄰居丈夫叫“程謙”、娘子是“程氏”,肚裏納罕:同姓不婚哩,怎麽夫婦同一個姓?細細一看,是夫婦二人沒錯,並不是兄妹——她並不曾想到贅婿上頭去,畢竟少見。卻也不好當麵問這個,隻問這街上都住了哪些人家,有什麽人口。


    程福一一了:“這街上極是清淨了,除開府上與我主人家,還有趙家、李家、王家、楊家、柳家,都是中等人家——比不得府上,比下卻是有餘的。”又分各家人口,不過粗粗一提。


    何氏也隻記了個大概,又令給了一百賞錢,方請程福帶自家管事的去認個路。


    不一時,趙家等街坊家中有管事的遣管事來送帖子,這條街上住的都是殷實人家,是有仆役的多,縱沒有管事,也有幾個幫傭,倒是都很體麵。


    何娘子也就從一家那裏問另一家的事兒,知道程家是招贅婿的,知道趙家有個寡居的老媽媽一類。肚裏一輪回,隻覺程家辦事倒比旁人周到,連何處采買都告知了。程福還略提一句近來縣令李略有心事,並不出來走動一類。


    晚間紀主簿回來,何娘子本想把這些與紀主簿聽,不意紀主簿帶著一澀粉氣回來了。何娘子登時臉上變色,冷笑數聲,讓使女打了盆冷水來潑了一頭一臉。


    紀主簿被冷水一激,酒醒了七分,一看老婆,就有些惱:“你這婦人,這是要作甚?”


    何娘子冷笑一聲,仆役四散,乳母養娘拉著哥兒姐兒就跑。何娘子把腰一叉:“縣令近來心緒不好,你頭日來便這般模樣,可是嫌日子太順?”


    紀主簿道:“我便是與他吃酒來——你如何得知他心緒不好?”


    何娘子一轉頭,進房去了。紀主簿抬起濕漉漉的袖子擦一把臉,跟了進去:“啊,你!”


    何娘子聽他這聲氣不對,這才把白天的事兒了。紀主簿摸著下巴:“怪道他臉上淡淡的,我們皆不敢痛飲。”


    何娘子欲待要“不敢痛飲還醉成這樣,一身騷狐狸味兒回來了”,又想起丈夫已做了官,又是舉人出身,與往日有所不同,方忍了下來。又起街坊要拜訪暖宅之事,紀主簿道:“這兩日怕不得閑,衙中同僚還未請哩,今日在泰豐樓裏吃的酒,想是他們都吃慣那裏的,你取了錢來,去那裏訂幾桌酒席,還有他們的家眷也要一道。又有,大郎也要讀書,還要請教他們這裏有甚好先生、好書院哩。”


    何娘子道:“我醒得了,明日叫他們拿了你的貼子,一一回了。”


    紀主簿忽地打了個噴嚏,才發覺自己穿了濕衣了半天的夜,跳腳道:“快取了幹衣裳來與我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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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主簿換了衣衫,何娘子嘴巴閑得無聊,又起街坊來。最有談資的無過於程家了:“隻可惜了他們家,原也有個中了舉的郎,竟於趕考路上病死了。又兩代沒兒子了,這一門子,可怎麽過好喲~好好的姑娘,嫁不了門當戶對的人,嘖嘖。”


    人便是這樣,口上得慈悲的,大半會攙著些玩味,未必是幸災樂禍了,隻要顯得自家過得好。


    紀主簿把臉一板:“女戶單丁,蓋天民之窮者也,古之王者首務恤此。豈可這般幸災樂禍?好好與人相處,那家太公既是秀才、又養過舉人兒子,想是有些不凡之處的。我如今做官,要重名聲,娘子也要仔細才是。”


    何娘子伸出指頭,虛空了他幾下,啐道:“呸!我是那樣的人麽?不過是與你知道,你不想知道,往後我便不,看你丟不丟醜。你還是先寫了書信,明早發往鄉裏吧。”


    紀主簿一拍額頭:“正是,這是再不能忘的。還要為叔伯們辦事哩。”又想,這娘子潑辣是潑辣了些,大事上卻是不錯的。


    何娘子忍不住嘲道:“他們供你讀書,可不是為了著你辦事,你既醒了酒,我便認真與你。你家原沒錢供你讀書,他們有錢又供了你,是恩情,你得還。如今你是官兒了,幫不幫得上忙是兩,是要有個心意。隻你要記得,貪贓枉法的事兒,你不許去做,或為了爬上去為他們撐腰就胡作非為,可是為你死去的爹娘丟臉,阿家阿翁過世前要我盯著你,我可不敢忘。”


    紀主簿道:“你又想到哪裏去了?他們不過因自家是商戶,易為人所輕,方借族內子弟讀書,不圖大利,買平安耳。這些年,他們為我們出力不少,這個官兒,也是得他們的錢疏通才有,做人豈可忘本?”


    何娘子心道,我可沒忘了你差兒就娶了你族叔外甥女兒的事!口上隻:“我隻與你知道,你站得穩了,方能幫得到他們。若為眼前事失了根基,才叫人笑。”


    紀主簿道:“知道了知道了,歇下罷,明日還有事呢。”


    因紀家有事,諸街坊隻收了回帖,等過了幾日之後,紀家方邀諸人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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