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硯台在鋪了墊子的地上砸出一聲鈍響, 墨汁四濺。


    “畜牲!”劉徹喘著粗氣。韓嫣隻看著衣袖濺上的墨汁, 不動聲色。一旁的宗正額頭冒汗。


    韓嫣不急,是有原因的,這事關不到別人, 隻當看笑話好了。宗正冒汗也是有原因的,這事可大可小, 單看皇帝心情如何,而現在皇帝的心情明顯不好。


    “他們的母親剛薨了, 他們就鬧出這種事來!”劉徹開始砸桌子, “荒唐!混帳!”


    難怪他生這麽大的氣,剛得了個寶鼎,覺得自己很得上天眷顧, 還在群臣麵前炫耀了一把。吾丘壽王一句“這哪裏是周鼎分明是漢鼎”讓劉徹更是開懷。當高興了沒幾日館陶大長公主去世, 陳須與陳f卻鬧出這樣的事情來,實在是太不長臉了。尋常列侯也就罷了, 這兩位卻是劉徹的親表兄加前任妻舅, 陳f還是他姐夫,劉徹麵上無光心下惱火。


    罵了一陣砸了一陣,劉徹漸漸平靜了下來,宗正瞄了一眼韓嫣,麵露難色。韓嫣道:“陛下, 堂邑侯與隆慮侯——”


    劉徹一瞪眼:“要為他們討情?”


    “他們做出這樣的事來,臣能討什麽情?隻是,兩位身份, 都是大長公主之子,要怎麽處置,宗正亦不能自專,還得您拿主意。”


    劉徹正在思量的當口,外頭通報:“太子殿下求見。”


    劉閎進來,六兒跟在後麵,瞧見地上的硯台墨跡,兩人都頓了一下。再看宗正一臉求救的表情,太傅卻是眉眼如常,劉閎放下心來——是宗正遇到麻煩了,與自己沒多大關係。


    上前請過安,六兒自退到一邊立好,劉閎小心地道:“父皇,您這是——”


    “你給太子說。”劉徹直著宗正點名。


    宗正小聲解釋:“館陶大長公主薨逝,未除服,堂邑侯便與兄弟爭財,隆慮侯,呃,亦不守孝行……”其實,這兩個人還有一項大罪,孝服沒脫便亂搞男女關係,陳須倒還罷了,陳f的嫡妻可是劉徹的親姐姐。劉閎年紀不大,宗正不敢跟他直說通 奸之類的話,隻含糊一句帶過。


    劉徹冷哼一聲,看看兒子,也覺得有關成人話題暫時不要說得太詳細,隻對宗正道:“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國家法律,難道是擺設?你就不知道要怎麽辦?”


    宗正忙應了退下。他也是鬆了一口氣,這事本不全歸他管,本來承平日久,開國功臣之後倒是紈絝居多,常有不法受刑除國殞命的,也不在乎這兩個家夥,有什麽事廷尉也能辦了。隻因陳家與皇家的關係比較特殊,兩代尚主,犯事的又是公主之子,還牽連到一個皇帝的嫡親姐夫,皮球被踢到了他的腳下,這才不得不跑來請示。如今得了明確指示,一溜煙跑去執行了。


    劉閎小聲道:“那——姑母怎麽辦?”


    劉徹一頓,看了劉閎一眼,揉揉額角:“封了她的兒子吧,這兩天就宣詔去。春陀,你去跑一趟。春陀!春陀!死哪去了?”


    “回陛下,他病重了,告了病……”小宦官小心翼翼地湊上來回稟。


    “嗯?”劉徹眉頭皺得死緊。


    “他是伺候過先帝的老人了,年紀確實不小了,”韓嫣插了一句,“這個年歲一旦病了,怕不是件好事。”


    “是麽?”劉徹臉對著回話的小宦官,劉閎記得六兒提過,這是六兒帶的徒弟了,仿佛叫靳忠的。


    “看樣子,像是起不來了……”


    “唔,”劉徹點點頭,抬眼看了六兒一眼,“你便回來替他的職吧,”再一轉眼,指著靳忠,“你,去伺候太子吧。”兩人忙謝了恩。劉閎身邊跟著的人本就不多,自做了太子,伺候的人都是新派的,且說不上什麽心腹近人,六兒本就是宣室當值的,如今回去,倒不覺得什麽。


    韓嫣道:“春陀那裏,既病了,有照看的人麽?”


    漢時宦官有兩個來源,一類是從小召進宮的,一類就是犯法受腐刑的,後者入宮前可能已經有了妻兒老來老去還有個人照顧,前者無兒無女就晚景淒涼了。


    六兒小心道:“幾個徒弟,輪流伺候著……”言語之中有些淒涼。


    劉徹皺眉道:“有什麽大不了的?他不是還有親族麽?過繼一個照顧也就是了,難道還要朕教?”


    宣室內外宦官大喜,齊聲謝恩。過繼,民間本不是大事,在宦官看來就是大事了,少有人甘願做宦官的後嗣,如今得皇帝開口,事情也好辦些。


    議完了事,劉閎退去聽課,韓嫣留了下來。


    “看你這樣子就是有事,”劉徹把自己扔到靠墊上,“說吧。”


    “突然想起來的,”韓嫣躊躇了一下,“宮裏有多少宦者?”


    “這我哪知道?總不在少數吧。”


    “那也忒慘了點兒。”


    “宮中宦者,又不全是無辜人,還有是犯法腐刑的,也算給他們一個活命的機會。”這個劉徹倒是清楚。


    “呃?”韓嫣一頓,隨即道,“那就更糟了,亡秦的中車府令……犯了錯自然要給人機會,但是犯了罪,就是說本身有問題,給了一刀就拉到宮裏來,實在不妥。再說,腐刑……”也不仁慈啊,正常男人,下了蠶室,簡直就是生不如死好不好?


    趙高,善書法通律曆,也是人才,居然矯詔立二世、指鹿為馬……劉徹抿緊了嘴唇。


    用腐刑之人為宮中執役,皇帝小老婆一大堆,用男人當使實在讓人放心不下,但又不能沒有伺候的人,於是隻好用閹人。漢初人口凋蔽,為了皇帝一家,讓好好的良家男子做太監,那也說不過去,於是用腐刑犯便成了兩不耽誤的事情了。本來覺得很合適的事情,一提起其實的疏漏來,這才覺得是個大問題,不用多,有一個趙高就夠受的了,內宮不比外朝,隱陰私事又多……


    “讓我再想想。”劉徹頭疼了。


    “廢腐刑吧,得有個由頭,這樣,你上書,我來下詔。改腐刑為實邊,嗯,宮裏現在的人就先別動了,其他的,”敲敲書案,“你說,宮裏要是缺了人手該怎麽辦?”


    韓嫣想了想:“不如——桂宮仍用宦者,未央宮麽——用雜役吧,反正也沒有什麽女眷。便是有宮婢……”斜看了劉徹一眼。


    “看對了眼,便成全了他們也算一段佳話,”劉徹接得飛快,“宮婢亦是執役者,到了年紀也是放出宮。桂宮裏人也不多,用不著那麽多宦官。”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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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嫣,快來。”劉徹眉花眼笑地招手。


    韓嫣很是詫異。


    皇帝下詔廢了腐刑,關於陛下聖明的稱讚自是少不了,劉徹被拿來與他那位廢了肉刑的祖父一起被歌頌了好長時間,自己心裏也頗覺得意。


    然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高興的事來了,不高興的事也沒避開。劉徹的女婿兼外甥平陽侯曹襄,剛抱上兒子沒多久便故去了。曹襄在列侯裏算得上是爭氣的了,身為公主子仍能上進,還隨軍出征任過後將軍,加上當利的關係,平日頗得劉徹喜歡。外甥死在自己前頭,劉徹當然高興不起來。女兒成了寡婦,更是件頭疼的事情。當利公主,在幾個女兒當中年紀最長,最得劉徹喜歡,女兒不同於兒子,可以使勁兒地偏疼。劉徹開始為新女婿的人選發愁了。


    這兩年漢家公主的運氣都不太好,先是館陶,自己死了不說,兩個兒子都丟了爵位。順帶著隆慮的丈夫的爵位也沒了。然後是當利,青年守寡。接著是陽信,她倒沒死,可是她兒子死了,兒子死了,她回平陽府治喪,轉過頭回家的時候,發現現任丈夫在偷人。拈花惹草,可以說是高位者常有的現象,可是這位通的,卻是他父親生前的房裏人。陽信一看便暈了過去,待醒過來,收拾包袱就回了平陽府,這頭劉徹也得了消息,沒得說,夏侯頗自是倒了大黴。


    劉徹一邊操心這些大小姑奶奶們的麻煩事兒,一麵還要處理國事,均輸、置郡、治河……忙得不可開交。按說,他這心情應該沒那麽好才對。


    掃了一眼室內,瞧見兩個人,陪坐的那個是樂成侯,劉徹對麵的人背著光看不清楚。待走到劉徹身邊坐定,抬眼看著眼前的年輕男子,目測一下,身量頗高又不顯得笨重,麵相也好,皮膚白、高鼻梁、濃眉大眼,見到韓嫣,起身行禮,麵上也不見慌亂,行止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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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列侯、才子韓嫣多見過的,這位卻是麵生,正在思量間,卻聽劉徹道:“這是欒大……”


    細聽欒大道:“臣常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顧以臣為賤,不信臣。又以為康王諸侯耳,不足與方。臣數言康王,康王又不用臣。臣之師曰:‘黃金可成,而河決可塞,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也。’然臣恐效文成,則方士皆奄口,惡敢言方哉!”


    韓嫣有種絕倒的衝動,能把話說得這樣滿,還一副深信不疑的樣子,果然是“要騙倒別人得先騙倒自己”、“不在於說什麽,而在於怎麽說,關鍵不是言辭而是語氣神態”麽?若非不信這個,韓嫣都要被這種誠懇篤定的語氣給說服了。


    欒大描繪的前景也動人,劉徹正為前兩件事犯愁。神仙、不死之事,就是唯物主 義教育了幾十年的新中國,大江上飄了幾十米的廢舊農膜還會被某些人當成“白蛇娘娘”來拜一拜,何況巫醫尚沒完全分家的時代?一聽四件難事都能完成,自然感興趣。


    劉徹顯然已經心動了:“如何才能見到令師?”


    “臣師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則貴其使者,令有親屬,以客禮待之,勿卑,使各佩其信印,乃可使通言於神人。神人尚肯邪不邪。致尊其使,然後可致也。”


    劉徹打量了一下欒大,又看看一旁陪笑的樂成侯,點了點頭:“你們且下去休息一下,等朕宣召。”


    兩人退下。


    “怎麽樣?怎麽樣?”劉徹很興奮,拉著韓嫣直問。


    “長得還行,話麽——”


    “怎麽?”


    “還要驗過才行,”韓嫣緩道,“神仙怎麽就挑中他了?神仙既有能為,為何不先來見天子?還是神仙跟他特別投緣?嗯?”


    劉徹有些不高興了:“神仙的心思豈是凡人能解?”


    “既這麽著,你要怎麽待這個欒大?”


    “隻要他說的四樣事能成,便令其尊貴又如何?便給他信印、封為列侯也使得。唔,令有家屬,當利新寡……”


    “他說什麽你都信了麽?他有證據證明自己真有神通?你看過了?”


    “神通?是個好詞,”劉徹念了一回,“那倒沒看過,你一向不大信這個,這可不大好啊。明兒,不,今晚便設宴,讓他顯一顯,大家都來看看,如何?”


    “若是他顯不出來呢?”


    劉徹隻是冷笑。韓嫣靜了一下:“容我回去準備一下,先當他是貴客吧,不行了再說。晚宴總要鄭重些。”


    劉徹點頭:“也好,”猶豫了一下,“真的不可信?”


    “試過才知道。別忘了新垣平,沒抬舉他之前怎麽著都好辦,若是先抬舉了他,日後沒有靈驗,就不好收場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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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閎一口排骨塞在嘴裏還沒咽下,忙用力咬住了骨頭,他怕自己大聲笑出來。扭頭看看太傅,也憋笑憋得辛苦。天啊,真有拿磁石跳舞裝“神術”的騙子,唔,父皇臉色不大對勁,再用力咬住骨頭,千萬不能笑出聲,會被遷怒的。


    欒大看著劉徹表情嚴肅,還以為皇帝被自己這一手絕活震住了,正待開口。韓嫣起身道:“累不累?且飲一盞。”


    遞出個空酒盞來。欒大一看愣了一下,旋即變色:“丞相固是人間尊貴人,也不能如此戲弄與我。”單看這宴會的賓客,欒大便知道皇帝很重視自己,尤其是召了新寡的當利公主來,先讓自己與她照了一麵,公主對著皇帝無言一拜的時候欒大欣喜若狂。此時見韓嫣遞了個空盞,他開始拿喬了。


    韓嫣一笑,左手向空中一抓,左袖在持盞的右手上滑過,再看時,酒盞已滿:“請天帝瓊漿,不算怠慢了神使吧?”再一伸手,左掌出翻出一顆大桃子來:“可要佐酒物?”當年曾經用這招成功震懾住了哭鬧的韓寶寶,從此成為韓家哄孩子的壓軸法寶,其實就是個小魔術,手快就行。


    欒大目瞪口呆。


    劉徹心下惱火,還存著一絲希望:“既可招致神仙,不如請來為當利主婚罷。”


    欒大徹底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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