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嶽城最北,便是齊府。


    論起江湖的陳年舊事,邋遢老頭皆略知一二。看齊府門口的師徒二人,正觀摩著齊府門庭,邋遢老頭湊在陳觀棋耳邊,小聲說道一段往事。


    “昔年北秦太祖皇帝梁荒,禦駕親征率領虎狼之師驅逐蠻奴,直至狼居胥山,後定都天乾,立國號為北秦,年號始元。”邋遢老頭說道。


    陳觀棋淡淡的說道:“這些史料,在你給我看的那些窮酸古書裏都有記載,不覺絲毫稀奇。”


    邋遢老頭笑了笑:“是的,隨便一個讀過史書的人,都知道這一段曆史。但接下來我要與你說的故事,天下間知曉的人不過寥寥幾人。”


    陳觀棋感覺好奇,便不再開口。


    齊忘川已深入正堂,一個自幼拜讀問嶽學堂的少年,內心自然敬佩像邋遢老頭這般腹中滋養浩然氣的先生,難得將師徒二人皆請來府上,身為少家主的齊忘川,瞧這麵帶春風的樣子,定是去請自己的父親前來相迎先生入府。


    邋遢老頭無疑是慶幸的,若是身旁有個齊家人在,接下來這些話陳觀棋怕是沒有這個運氣能夠聽聞。


    “徒兒,你可知曉,百年前曾一統南境上下的大隋王朝?”邋遢老頭問道。


    “不知。”陳觀棋搖頭。


    “傳言道,昔年北秦太祖皇帝梁荒平定六國餘孽,徹底穩定住北境大統的局麵後,曾在暗地裏,秘密創立了一支殺人於無形之中的暗殺組織。”邋遢老頭講述道。


    陳觀棋心顫道:“暗殺組織?”


    邋遢老頭語氣沉重:“據說這個組織乃是北秦用以震懾朝政、平衡權力的殺劍,直接效命於皇帝,無龍旨不可動身。梁荒無愧是北秦的開國君主,曆數北秦曆代帝王,無一位能夠與梁荒齊肩,在秘密訓練暗殺組織半年後,便是始元二年,梁荒不顧天下再度陷入大亂之境,做出了一個令滿朝文武皆大驚失色的決定。”


    陳觀棋好奇道:“什麽決定?”


    邋遢老頭神秘的看向四周,壓低喉嚨說道:“傾北秦之國力,亡大隋之百年根基。”


    陳觀棋同為震驚,瞳孔驚縮,不可置信的看向邋遢老頭。


    邋遢老頭歎了口氣,依靠著門柱坐下,繼續說道:“前掃滅六國以及平定六國餘孽,後驅逐蠻奴,一來一去,北秦國力已是瀕臨空虛,滿朝重臣紛紛上諫,梁荒對此卻無動於衷,仍固守己見。始元三年,終是發兵大隋,禦駕親征。人盡皆知,北秦與大隋一旦開戰,天下間定是山河破碎、血流成河。然而結局卻恰恰相反,就在北秦大軍壓境入大隋的這一日,大隋帝王,竟慘死於皇城之外,連同皇親國戚,皆被割去頭顱,懸掛於城頭之上,如此駭人一幕,史無前例。群龍無首之下,北秦鐵騎一路馬踏大隋疆土無礙,攻取都城,僅用了不到半月。”


    陳觀棋聽到這裏,皺起眉頭思索,說道:“這般喪心病狂的手段,難不成是那個所謂的暗殺組織做的?”


    邋遢老頭笑道:“正是。”


    陳觀棋扯了扯嘴角:“這與誅九族有何區別。”


    邋遢老頭起身道:“你以為梁荒創立這麽一個組織是吃幹飯的?上至古稀老翁,下至滿月嬰孩,但凡與帝王沾連血脈,一概格殺勿論,北秦皇室的手段,自古遺傳到今,做事一向斬草除根,不留一絲餘地。”


    陳觀棋內心怒不可遏,自古道:罪不及父母,禍不及妻兒。這般泯滅人性的暗殺手段,人若不除,天必誅之。


    邋遢老頭似乎看出了陳觀棋內心的波瀾變化,笑著安撫道:“帝王之術便是如此,借大隋的人,斬大隋的君,自相殘殺,就是老天爺瞧見這一幕,也不會把罪孽降在北秦的身上。”


    “大隋的人?”陳觀棋敏銳問道。


    “這支暗殺組織,便是梁荒多年來從大隋王朝內挑選出來的棋子,有些人為白,在不需要它們的時候,便行走明處,多數從商,為北秦監視天下一切的風吹草動。有些人為黑,潛藏暗處,需要時,提劍可殺人,不需要時,隱於市井,興許路邊隨處可遇的一個叫花子,便是這支暗殺組織的一員。”邋遢老頭無奈的說道。


    “當真如此恐怖!”陳觀棋被邋遢老頭的這番話驚出了一身冷汗,從簡短的話裏便能夠切身體會到,這支效命於帝王的暗殺組織,其滲透和蟄伏能力究竟抵達了怎樣恐怖的境界。


    稍作緩和,陳觀棋抬頭看向齊府,困惑的問道:“可這一切和齊府又有何關係?”


    邋遢老頭隨之看向齊府的牌匾:“因為現如今齊府的老太爺,正是這支暗殺組織的一員。”


    “什麽!”陳觀棋驚呼道。


    “莫驚,如今北秦還暫時不需要這些人出麵,它們目前的任務,隻是藏匿自己,百年磨一劍,伺機而動。”邋遢老頭淡然道。


    “先生。”


    這時,一位魁梧的男人從府內走來。


    齊忘川緊隨男人身後,邋遢老頭盯著男人看了許久,內心忽然泛起一股莫名的熟悉。


    陳觀棋亦在打量,一眼便知是一對親父子,齊忘川的樣貌,簡直像是同這個男人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一般。


    “先生光臨府上,我等有失遠迎,還望先生見諒。”男人作揖說道。


    “無妨。”邋遢老頭隨意道。


    男人看向陳觀棋,客套笑道:“這便是先生之徒麽?果然是少年君子,我兒忘川若得先生這般良師,我便也心安了。”


    邋遢老頭冷眼撇向這位齊家家主:“怎麽?聽你這話的意思,是變著法兒的說問嶽學堂都是一群書呆子?”


    男人故作愧疚道:“怎敢怎敢,忘川能拜師趙隋青先生,亦是心安。”


    “原來如此,我心汙穢,誤解家主的意思了。”邋遢老頭抱拳表示歉意。


    “先生言重了。”男人笑道。


    “府內可有酒?”邋遢老頭問道。


    “齊府藏有美酒八盞,請先生一試。”男人恭請道。


    “如此,甚好。”邋遢老頭大步走入府內。


    齊忘川與陳觀棋相視一笑,亦是作揖,跟隨邋遢老頭和男人身後,步入府內。


    府上院落不小,虎踞龍盤於雲嶽城最北,百門百戶,結合齊家在雲嶽城乃至青州的名譽,亦稱得上名門望族。


    可邋遢老頭的心思卻不在齊府上下,這個個頭不大的半截兒老頭,看上去大搖大擺,此舉實則是對身旁男人的試探。


    齊家家主齊楷客,早些年在江湖上也是個足以鎮的住局麵的人物。江湖俗語:劍道不過齊,過齊即劍仙;這句話裏的齊,說的便是如今走在邋遢老頭身旁的齊楷客。


    江湖腥風血雨,入之即死。可偏偏總有這麽一部分人,因心向江湖之逍遙,便不管生死。齊楷客便是其一,手持劍譜第十二之名劍——良辰,可憑手中三尺劍,勝過一眾劍道大宗師。


    關於齊楷客,在江湖上還有這麽一段瀟灑故事。十四年前魔門入世,挑撥北境舊國以及大隋餘孽,欲使北秦重陷分裂之境。後國師姬九霄、大昆侖劍仙、北境九禦聯合,將魔門教徒的陰謀徹底粉碎。魔門教徒賊心不死,於甲辰穀內,以魔身魔血,掀起魑魅血陣,企圖將國師姬九霄等人困死陣中。若說天下俠氣共計一石,單是北秦,便獨占九鬥。江湖眾俠士聞言此訊,紛紛起勢趕往甲辰穀。


    此一戰,天昏地暗。


    劍起。


    風雲止。


    劍落。


    魔門殞。


    不得不提齊楷客在這一戰中的意氣,卓絕瀟灑,便憑滿腔氣血斬去一尊魔門長老的頭顱,正是此戰,手持良辰劍的齊楷客揚名四海天下,唯齊楷客一人而已。


    魑魅血陣中,齊楷客一人一劍足矣,來去自如。“任他魔門教徒什麽境,我齊楷客又有何懼?魔徒不過雙手雙膝,我亦如此,爾等不敢入陣,我齊楷客倒是反問魔門教徒一句,汝之陣,能否留我?”齊楷客話音落下,隨之執劍去矣,劍起劍落,不見蹤影,隻見血濺三尺。


    此等豪氣,力挽北秦俠氣三十年。


    走入齊府正堂,邋遢老頭落座,齊楷客同下人吩咐幾句,八盞美酒便齊齊擺在了邋遢老頭的麵前。


    拐李、鍾離、洞賓、果老、國舅、湘子、采和、仙姑。


    瞧見玉杯上的篆刻,邋遢老頭端起“拐李”酒,輕輕嗅著,忽然笑道:“好一個形醉八仙酒,齊府珍藏,果真不是凡物。”


    齊楷客微微露笑,得意道:“此八盞美酒的釀造之法,乃是族中長輩所留,還請先生一一品鑒,美酒贈先生,先生是讚是貶,晚輩亦不勝感激。”


    “是麽?”邋遢老頭說道。


    “先生放心飲酒便是。”齊楷客作揖行禮道。


    邋遢老頭看著杯中美酒,短暫遲疑過後,終是未能抵擋住酒香的誘惑,仰頭一口飲盡,神色陶醉,定是美酒入肚後得以內心滿足。


    陳觀棋不覺美酒有趣,端起桌上用來迎客的茶水,淺嚐一口,的確甘甜。


    齊忘川站在齊楷客身後,微笑示人,看樣子這個一心想著同陳觀棋對弈一場的齊家少家主,該是很忌憚自己的父親,像這般瀟灑隨意的少年,在齊楷客的麵前,也不得不暫時收斂起自己內心的想法。


    “好酒。”邋遢老頭壓住體內酒氣,稱讚道。


    “有幸得先生讚賞一言,此酒便無愧存於世上。”齊楷客笑著說道。


    邋遢老頭玩弄著酒杯,看著相視而笑的齊楷客問道:“你有多少年未曾踏入江湖了?”


    齊楷客一愣,顯然不曾料到邋遢老頭會這般詢問。


    邋遢老頭見狀補充道:“怎麽?是不是以為此時的我應該會全心沉醉於美酒當中?”


    齊楷客回過神來,稍作遲疑,便笑著說道:“不敢,晚輩已退隱市井多年,江湖廝殺不止,隨時隨地便會丟了性命,在逍遙四海和安享晚年之間,我還是選擇後者。”


    “真的?”邋遢老頭目光如劍。


    “此乃晚輩心底之言。”齊楷客說道。


    “看來昔年江湖中唯一以四境便踏入劍道宗師的齊楷客,早已死在了江湖風雲當中,如今站在我麵前的齊楷客,其身份僅是齊家家主而已。”邋遢老頭冷笑道。


    “愧對先生。”齊楷客賠笑道。


    “無妨,走了。”邋遢老頭起身離去。


    “美酒仍有七,先生真的不再飲麽?”齊楷客勸阻道。


    邋遢老頭頭也不回,瀟灑說道:“我一介俗世之人,配不上八仙之酒,一杯拐李,即是我之榮幸,這份人情,日後定還。”


    話音落下。


    邋遢老頭卻忽然止步。


    “徒兒,為何不走?”


    陳觀棋眨了眨眼,看向齊忘川,又扭頭看去邋遢老頭:“約定的對弈……”


    邋遢老頭不等陳觀棋說完便開口打斷:“日後對弈,也無傷大雅。”


    陳觀棋低頭沉吟,少年最是在乎臉麵,允諾的事情,怎可反悔。可邋遢老頭出聲催促,這令陳觀棋不敢不從,別看平日裏與邋遢老頭不合,但師徒在外,陳觀棋一向很重視師徒之別。


    “齊兄,師命不敢違,我先行一步了。”陳觀棋作揖道。


    “觀棋兄不必愧疚,隨行便可。”齊忘川亦作揖還禮。


    如此。


    師徒齊肩出府。


    “這個還你。”府外,邋遢老頭隨手一拋。


    齊楷客瞳孔驚縮,抬手將齊忘川護在身後,隨即對出一掌,恐怖的力道將拋來的酒杯震得粉碎。


    邋遢老頭聞聲便知齊楷客這一掌是何等的力道,笑著打趣道:“好一個劍道宗師,不減當年呐。”


    齊楷客平複內心驚慌:“先生玩笑了。”


    邋遢老頭並未回應,低頭笑著搖了搖頭,掃袖便走。


    陳觀棋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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