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梅舒放開了常天,任由他的遺體滑落在地上,也任由自己的淚水滑落在臉上。


    她不哭,也不鬧,就那麽坐在簡陋的鐵床上,愣愣的看著常天的遺體,看了很久。


    這裏簡直要把人逼瘋。狹窄的地下室、陰暗的地下室,四個人,卻有兩具屍體,其中一具還是紀舒文的朋友,仍然掛著驚訝的表情,仍然睜著驚駭的眼睛,在無聲的質問著,質問著殘酷的命運。


    隔了良久,地下室的空氣凝固了,頭頂的吊燈不晃動了,常天流出的血液也不再擴散,賀梅舒的眼淚終於幹涸了。


    突然,地上那灘血液活動起來了。一開始是微微的振動,然後開始冒泡、沸騰,接著出現了一個固定的形狀,一張扭曲的、隻有嘴的臉。


    一看到這張臉,賀梅舒就猛的匍匐在地,對著它行了一個大禮。


    “主人,您的仆人在此聽候諭旨。”


    血汙中的臉說話了,聲音沙啞、遙遠,紀舒文一個字都聽不懂。


    但是賀梅舒仿佛懂了,驚訝的問道:“可是,主人,我已經完成了任務……”


    又是一陣沙啞的聲音,賀梅舒低下頭說:“我明白了,主人。我一定會完成的。”


    血汙中的臉突然間垮塌了,再次變成了一灘血液,沒有熱量、沒有溫度的血液。


    可是賀梅舒的眼中卻充滿了熱量,灼人的、充滿殺意的熱量,她將這視線投向紀舒文,一步步向他走來。


    “很可惜,紀警官。”賀梅舒說:“本來我不想再死人的,可是我主發令了,不能留你。我這就將你的鮮血,敬獻給莎布?尼古拉斯。”


    我做錯了什麽了?紀舒文很想大聲質問,可是嘴裏還堵著一團破布,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賀梅舒靠的更近了,尖銳的指甲又一次伸長,像四柄尖刀,正對著紀舒文的心髒,一寸又一寸,慢慢的,一點點的。


    不,我不能死!紀舒文在心裏大喊。典元還在為非作歹,母親還沒得救,怎麽能就這樣死了?我不想死啊!


    指甲已經刺破了他的皮膚,卻沒有給他一個痛快。指甲深入一毫米,紀舒文的痛苦就增加一分,賀梅舒仿佛在享受著他的痛苦,欣賞著他的鮮血慢慢滲出。


    “你想活下去嗎?”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紀舒文聽過這個聲音,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是老人也不是小孩,既冷靜,又熱情的聲音。


    “你想活下去嗎?”那個聲音又問了一次。


    我想活下去!紀舒文在心裏大喊。


    “現在,站起來!”


    不知怎麽的,紀舒文完全出於本能的,突然站了起來。綁著他手腳的繩子像是假的,已經戳進他皮膚的利爪像是假的,他竟然毫無束縛的站了起來,輕輕鬆鬆的走到了賀梅舒身後。不是避開,也不是魔法移動,而是像發現了一條新的路,沒有阻攔的路一般。


    可是賀梅舒並不這麽看,她被驚呆了,在她的眼中,似乎紀舒文憑空消失了一樣。


    接下來才是問題。賀梅舒的怪力,可不是紀舒文能抗衡的。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裏,隻要一擊,賀梅舒就能將他腰斬。


    賀梅舒轉身看著紀舒文,驚訝、不解、憤怒劇烈的燃燒著。她並沒有動,隻是揮了揮手。


    “向後閃避。”那個聲音說道。


    紀舒文毫不懷疑,猛的向後一跳。就在他離開的瞬間,他所站的位置被刻上了兩條可怕的劃痕,堅硬的水泥地麵輕鬆的被粉碎。


    “拿出我的諭旨,對著你的敵人宣讀!”


    這句沒前沒後的話,紀舒文竟然懂了。他飛快的拿出了尤格?索托斯之心,這一次,鎖住聖典的密碼鎖自己動了起來,一番轉動後,伴隨著“哢噠”一聲,搭扣彈開,金屬質地的聖典自動翻開,蝕刻在上麵的文字一覽無遺。這些怪異的、無拘無束的、無法理解的文字是如此的奇特,仿佛能描繪盡世間的一切,又仿佛詛咒著宇宙中的每一顆塵埃,既惡毒、又神聖。


    紀舒文的理性無法解讀這些文字,可是他的聲帶卻在他的意識之前發出了聲音,一連串無法理解的咒語在這個狹小的地下室回想。


    紀舒文看見了,剛才攻擊他的怪物顯形了。這個怪物頂著一顆巨大的黑山羊頭,眼睛紅得仿佛能滴血。六隻蹄子從臃腫的身軀上伸出,伴隨兩根不停扭動的觸手,這個怪物簡直讓人作嘔。


    自然不可能誕生如此的怪物,紀舒文如此確認。可這不是關鍵,他強壓下懷疑的念頭,再次望向尤格?索托斯之心,金屬的聖典翻過了一頁,他再次毫不猶豫的朗誦。


    黑山羊的怪物踏出一步,揮舞起觸手,正想向紀舒文砸來,卻突然停住了。伴隨著紀舒文的朗誦,黑山羊發出尖利的嚎叫,它身上本就已經虯結的血管劇烈的跳動著,突然間有數十根血管爆開,紅黑色的血液塗滿了牆壁,灑在了紀舒文的身上。


    “不!”伴隨著賀梅舒的慘叫,黑山羊的殘軀倒在地上,四分五裂。


    賀梅舒突然發力,照著紀舒文的肚子就是一記猛踢。紀舒文跪倒在地,腹部劇烈的抽搐,呼吸差點停滯。而賀梅舒仿佛忌諱著尤格?索托斯之心,踢到了紀舒文後,她頭也不回的衝出了地下室。


    也不知是幾秒鍾,還是幾個小時,紀舒文才緩過氣來。他艱難的撿起聖典,已經無需懷疑了,和他對話的就是尤格?索托斯,此刻,他又沉默了,聖典再一次合上。紀舒文沒有忘記最初的任務,他四下裏一陣掃視,就看見在入口左邊的屋頂上,吊著一個足球大小的半圓形的金屬球,連著數根電線,沒有發出任何光澤,在球體的頂端,明顯的缺了一塊。這一塊,也許就是華光寺的鑰匙。


    尤格?索托斯不再說話,可是他的奇跡還在,紀舒文看見了一條本不可能存在的道路,繞過厚實的牆壁,穿過迂回的樓梯,直達地麵。而在這條路前方,正是飛奔的賀梅舒。


    紀舒文毫不猶豫,以不可思議的方式踏上了這條路。他的理性無法理解,他的身體也不能理解,他在這條路上走得磕磕絆絆,可他還是很快繞到了賀梅舒前方。


    看見紀舒文再次憑空出現,賀梅舒的驚訝一點沒減輕,她停住了,盯著紀舒文看了幾秒鍾,開口說道:“我主是對的,你必須死。”


    “為什麽?”


    “你已經歸順尤格?索托斯,我們不能再給你留個位置。”


    紀舒文懶得追問她,把手伸到她麵前說道:“交出華光寺的鑰匙,然後從我眼前消失。”


    “我要是不想給呢?”


    “不行。”


    “不行?”


    “對,不行。我有原則,我不打女人,不要逼我。”


    “就憑你?”賀梅舒冷笑了一下:“你現在還是廢物一個,能拿我怎麽樣?”


    紀舒文已經沒了剛才的奇異能力,隻感到一陣虛弱。可是他不想後退,他掏出了匕首,直指賀梅舒:“我要討回個公道。”


    “為了什麽?”


    “為了我的朋友。”


    “你所謂的朋友,難道是他嗎?”


    賀梅舒抬手一指,紀舒文下意識的順著所指看去。這也許是一個老套的陷阱,紀舒文轉頭的瞬間就清楚了,可是他控製不住。但也就是這轉頭的一瞬間,他的呼吸差點停滯。


    在賀梅舒所指處,紀舒文身後,站著一個人。時間已近黃昏,夕陽模糊了街道。可這個人的摸樣如此清晰,仿佛這個世界無法容納他,將他排斥在外。急躁的晚風吹拂著他帶血的衣服,吹拂著他冰冷的眼睛。


    這個男人,正是已經死去的東華。


    東華突然動了,一句話不說。他的目標不是紀舒文,而是賀梅舒。


    賀梅舒似乎意識到事情不對,用盡了全力逃跑。她快,東華更快。幾個起落,東華已經貼在賀梅舒背後,他的拳頭毫不留情的砸在賀梅舒臉上。


    倒地的賀梅舒迅速的站起,速度之快,宛如獵豹。東華再次揮出拳頭,兩人又打在一起。這已經不是人類能有的戰鬥,紀舒文的眼睛無法捕捉他們的動作。他不知道他們打了幾個回合,他隻記得自己劇烈的心跳跳了24下,戰鬥就結束了,賀梅舒瞬間倒在地上,臉上、手臂上、腹部都有血液滲出。而東華也後退一步,手中抓著什麽東西。


    賀梅舒慢慢站起身,她那深可見骨的傷口竟然像倒放的錄像帶一樣,慢慢的消失了。可是她的戰意也消失了,傷口一愈合,她立刻逃離了戰場,速度可以媲美衝刺的汽車。


    東華並沒有去追她,而是轉過身,將手中的東西扔給紀舒文,慢慢向他走來。


    “我見過你。”東華的聲音也是冷冷的,仿佛北地的寒風。


    “你是我朋友,我當然見過你。”紀舒文不知該高興,還是害怕。東華胸口依然留著四個清晰的血洞,幹涸的血塊還附在上麵。


    東華微微側了一下頭,說道:“你出現在我的召喚儀式上,打斷了我的儀式,我該拿你怎麽辦?”


    說著,東華指了指紀舒文手中的尤格?索托斯之心。紀舒文一下子明白了,也不由得渾身顫抖。眼前這個人,並不是東華,而是那個恐怖的怪物。


    “你……你是……加薩甘?”紀舒文試探性的問道,他的勇氣正在急速的冷卻。


    “是我。”披著東華外皮的加薩甘點點頭:“我就是加薩甘,生命神殿的看守者。”


    紀舒文無法忘記那雙恐怖的眼睛。他開始顫抖,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


    “你……你把東華怎麽樣了?”紀舒文問道。


    加薩甘看看雙手,慢悠悠的說道:“這個人實踐了諾言,完成了千年的契約,我來履行契約。”


    “你……你想幹什麽?你想屠殺東華的族人?”


    紀舒文想起了東華曾經說過的話,他似乎看見了湘青穎倒在血泊中,站在她麵前的東華手上正滴著鮮血。


    加薩甘搖搖頭:“凡人啊,你想知道怎樣的事實?等待吧,成長吧,我們下次見麵的時候,希望你能讓我刮目相看。”


    說完,加薩甘轉過身準備離開。


    “給我站住,回答我的問題。”紀舒文大聲吼道。


    加薩甘真的站住了,可他沒有回答紀舒文的問題,隻是冷冷的說道:“替我向你的主人問好。告訴他,我準備好了,開始吧。還有,你手上的東西,正是你需要的。”


    “你說什麽?”


    紀舒文的話還沒問完,加薩甘就消失了。不是瞬間移動,不是禦風飛行,而是像他本身就不存在於此,本身就沒有容納他的地方一樣,空間隻是回歸了本來的樣子。


    紀舒文不知該說什麽,東華到底是死是活?他說的是真的嗎?他現在似乎誰都不敢相信了。他無法忘記加薩甘的那句話“你想知道怎樣的事實?”,這話實在無意義,但是細細一想信息量又太大,他似乎掉進了一個漩渦,似乎抓住了什麽,卻又什麽都沒抓住。


    夕陽下,晚風裏,紀舒文獨自站立,站了很久。他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他的心如此沉靜,靜的能聽見一切聲音,風聲、蟲鳴聲、樹葉的碰撞聲,還有遠處漸漸接近的引擎咆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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