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凝滯了。


    顧樓吟心頭大震, 翻湧的情緒幾乎要衝破他的胸口,可他連呼吸都不敢急促。他怕他呼吸一重,鏡中之人就要走了。


    是他又在不經意間陷入了幻境, 還是因他在記憶中看到了那個人心神大亂從而產生了錯覺?


    蕭玉案雖然看不到顧樓吟的表情, 但也能感覺到他的不對勁, 試探道:“怎麽了?”


    顧樓吟低聲道:“別動。”


    蕭玉案止住腳步, 問:“你看到什麽了?”


    他說話的時候,古鏡裏的美人嘴唇張張合合, 眼中流露出一絲困惑和擔憂。


    顧樓吟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鏡麵,落在美人的眼角旁,無聲地詢問:是你嗎。


    他不敢確認。他曾經確認過, 他曾經以為自己找到他了,最終擺在他麵前的卻隻有一具枯骨。這種從失而複得到得而複失的折磨和痛楚,即便是他, 也無法再承受第二次。


    顧樓吟喉尖滾了滾, 指尖迸發出凜冽的寒意, 古鏡上立刻凝起了一層厚厚的冰晶, 遮擋住兩人的容顏。


    “樓吟?”


    顧樓吟慢慢轉過身,看著沈扶歸的臉,發紅的眸子中閃著不正常的微光。


    蕭玉案驚訝道:“你的眼睛……那裏究竟有什麽啊,居然能把你嚇哭。”


    顧樓吟如鯁在喉,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要問嗎?上一次他直接問了, 結果隻是他在一廂情願,自欺欺人。他不敢問,他怕重蹈覆轍,也怕……怕把那個人嚇跑。倘若真的是那個人, 他頂著旁人的臉在自己身邊,足以說明他不想暴露身份,他又何必去逼他。


    顧樓吟闔了闔眼,嗓音微啞:“我沒事。”


    蕭玉案一點都不覺得他沒事。看顧樓吟的模樣似乎受了不小的刺激,比從琴聲陣出來的時候還誇張。“你方才說‘古鏡’,是什麽古鏡啊?”


    顧樓吟盡量平靜地說:“兩年前,我從廬陵城帶回一麵陰氣極重,可吸魂收魄的古鏡。錢桑曾言會將古鏡銷毀,看來他食言了。古鏡藏於此處,相較兩年前缺了一角。”


    蕭玉案輕笑一聲,道:“我還真是一點不意外。”這麵古鏡他印象很深,當時他和顧樓吟都照了鏡子,結果就多出來了一個“蕭玉案”和一個“顧樓吟”,險些給他們帶來不小的麻煩。思及此,蕭玉案臉色一變,道:“你剛剛被鏡子照到了?”


    顧樓吟眼中深深暗暗,如藏匿著千情萬緒。


    沒得到回答的蕭玉案在顧樓吟眼前晃了晃手,“樓吟?你聽到我說話了嗎?”這顧樓吟到底怎麽了啊,突然奇奇怪怪的,要不是身上的氣息還是他熟悉的,他都要懷疑這是個假顧樓吟了。


    顧樓吟強行穩住心緒,道:“嗯,它照到了我。”


    蕭玉案心道不好,“那我呢?”


    顧樓吟猶豫一瞬,平生第一次說了謊:“我……我未看清。”


    蕭玉案四處張望著,道:“如果那鏡子真的收了你的一魂一魄,會把他放到哪裏呢?”


    顧樓吟心思不在此處,被蕭玉案問了才勉強思考,“雲劍閣,一個顧杭隨時能看到的地方。這也是古鏡為何會缺一角的原因。”


    蕭玉案歎了口氣,“怎麽辦啊顧樓吟,你肯定是暴露了;如果古鏡也照到了我,那我也暴露了。顧杭確實有手段,是我們輕敵了。”


    顧樓吟想了想,問:“你想怎麽辦。”


    這是兩人同行後顧樓吟第一次征詢他的意見,蕭玉案有些受寵若驚,道:“兩條路。第一條,我們趁雲劍閣的人還沒來趕緊撤;第二條,你繼續找你要的東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顧樓吟望著他,忽然道:“青焰。”


    蕭玉案一愣,“什麽?”


    “我要取的東西,是青焰。”


    蕭玉案心道我當然知道你要取什麽,不過在這種關鍵時刻你突然說這個是想幹嘛。


    “隻要雲劍閣失了青焰,就不再是天下第一宗。”顧樓吟道,“這亦是他的心願。”


    蕭玉案用長笛撓了撓頭,接著裝:“你說的他,是誰啊?”


    顧樓吟不答反問:“若我這一次未取到青焰,你覺得,他會不會生我的氣。”


    蕭玉案毫不猶豫道:“要我說,我們還是保命要緊,這一次取不到,還有下一次——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嘛。”


    顧樓吟靜靜看了蕭玉案片刻,對他道:“手給我。”


    蕭玉案不知道顧樓吟想要做什麽,但還是朝他伸出了掌心。顧樓吟手中的無名劍換了個方向,牽起蕭玉案的手,將他帶上劍身。蕭玉案隻覺身體一輕,腳下生風,無名劍載著兩人順著下來的路原路返回。不多時,他們便回到了一開始的迷陣。


    迷陣已被他們二人強破,這哪是什麽無邊無際的密林,分明就是一小塊空地,地上種著幾棵形狀詭異的枯樹。


    蕭玉案很快就找到了他們來的洞口,道:“我們隻能原路返回嗎?雲劍閣的人會不會就在山洞前守株待兔?”


    顧樓吟道:“有可能。”


    蕭玉案發愁:“那我們貿然出去,豈不是送上門給他們雙殺。”


    “不會。”顧樓吟道,“隻要你跟著我。”


    蕭玉案信了,笑道:“好,我跟著你。”


    兩人在密道中一路急行,總算看到了出口的亮光。在逆光之處,三人持劍而立,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三人,為首之人正是雲劍閣閣主顧杭;站在他身後的兩人,一個是長老錢桑,剩下的那個則是顧杭最疼愛的晚輩,林霧斂。


    蕭玉案笑了笑,“動作挺快的。”他記得顧樓吟說過,知道青焰藏身之處的除了顧氏血脈隻有顧杭最信任的幾個長老。林霧斂一不是雲劍閣的長老,二不是顧氏血脈,顧杭卻帶著他前來拿人,對其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若是以後顧杭讓林霧斂接替顧樓吟少閣主的位置,他都不會驚訝。


    顧樓吟表情冷淡至極,仿佛出現在他麵前的不是父親,師兄和師叔,而是三個礙事的陌生人。


    林霧斂看著顧樓吟,兩眼霧茫茫,失聲道:“師弟……”


    顧杭沉聲道:“看來,你已經投奔了玄樂宗。就你們二人,還有一人在何處。”


    顧樓吟淡道:“此事與玄樂宗無關。”


    蕭玉案側過臉,悄聲道:“這話顧杭怕是不會信。”顧杭前腳才收到了玄樂宗宗主想要借青焰的信,後腳就看到顧樓吟和沈扶歸來此盜取青焰,說不是玄樂宗所為,別說是顧杭,換成是他他也不信。


    “顧樓吟,你為何要這麽做。”錢桑憤然痛斥,“先前你為了一具屍骨,不惜重傷同門,甚至對閣主動了手!閣主念在你是顧氏血脈,將你逐出師門後再未追究。你不心懷感激,靜思己過便罷了,竟還幫著旁人偷盜雲劍閣的鎮閣之寶,你如此大逆不道,罔顧人倫,如何對得起你父親過去對你的教導?!”


    蕭玉案忍不住道:“‘逐出師門’?可我明明聽說,樓吟他是自己走的啊。”


    錢桑臉色黑如鍋底,“沈少宗主,這是我們雲劍閣的家事,輪不到旁人置喙。”


    顧樓吟道:“不是。”


    錢桑厲聲道:“什麽不是?!”


    顧樓吟側眸看了蕭玉案一眼,道:“不是家事,也不是旁人。”


    蕭玉案揚了揚眉。顧樓吟和沈扶歸的感情比他想象得還要深啊,都已經不是旁人了。


    硬的來完了,林霧斂開始來軟的。“師弟,師尊他不想對他動手的,我……我也不想。”他紅著眼眶道,“隻要你誠心悔改,一切都還來得及。”


    顧樓吟無動於衷,舉起劍,道:“不必浪費口舌。”


    顧杭眯起眼睛,道:“很好。”


    蕭玉案轉了轉手中的長笛,“樓吟,你有幾分把握贏顧杭?”


    顧樓吟記得蕭玉案用扇子時常會做這個動作,心中微動,道:“四分。”


    “四分啊……”其實四分已經不低了,顧杭身為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就連當年自大的蕭渡也不敢說一定能贏他。顧樓吟想要勝券在握,現在還不是時候。“沒事,我還能值個兩分。”蕭玉案道,“你專心對付顧杭,剩下兩個交給我。”


    錢桑慍怒道:“沈少宗主這麽說,未免太瞧不起我錢某人了!”說罷,長劍揮下,一道刺目的劍芒朝蕭玉案直逼而來。


    蕭玉案正要回擊,忽覺腰上一緊,竟是被顧樓吟抱進了懷裏。顧樓吟身法極快,下一息就帶著他來到了石門旁邊。


    蕭玉案眨眨眼,“你幹嘛啊,我自己可以的。”


    “嗯,我知道你很厲害。”顧樓吟道,“我隻是想這麽做。”


    顧杭不慌不忙道:“你們若想跑,恐怕已經晚了。”


    顧樓吟好似沒聽到顧杭的話,眸子裏印著“沈扶歸”的臉,道:“我會去找你。”


    蕭玉案怔愣住,“什麽——”


    顧樓吟鬆開環著蕭玉案腰的手,另一隻手猝不及防地將蕭玉案推出了密道。蕭玉案還未反應過來,石門伴隨著沉悶的巨響,當著他的麵猛地關上,將顧樓吟和雲劍閣三人隔絕在他視線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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