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案覺得孟遲這個問題問得挺有意思。這陣子他一直在籌謀逃出刑天宗後一勞永逸的方法, 當然是想蕭渡想得最多。不料中途冒出來個慕鷹揚,他又不得不分點心思在傻師弟上。至於顧樓吟,他隻有在旁人提起他時才會想起還有這麽一個人。但奇怪的是, 每次想到顧樓吟, 他的心情都有那麽一些微妙。


    顧樓吟他活不長了麽, 確實……可惜了。


    蕭渡得知黎硯之受傷一事後, 傳他和孟遲到了跟前。


    黎硯之不敢隱瞞,將自己敗於顧樓吟劍下一事如實相告, 末了他道:“尊主,顧樓吟入魔後已至元嬰,之前聽說他在雲劍閣大殺四方,還是顧杭親自出馬才製住了他, 可最後還是讓他帶著殘骸走了。我本以為是雲劍閣的人廢物,現在看來,其實是入魔後的顧樓吟太過可怖。如果他在我們圍攻雲劍閣之時前去雲劍閣相助, 那我們的勝算又少了一層。”


    孟遲道:“應該不會吧, 他不是已經叛離雲劍閣了麽。”


    “說是叛離, 但雲劍閣好歹是他的師門, 顧杭好歹是他親爹。等刑天宗和雲劍閣打起來,他真的會坐視不管嗎?反正我不信。”


    蕭渡輕咳一聲,道:“他會。”


    黎硯之:“尊主?”


    “入魔之人,心有執念, 執念未除, 心無旁騖。”


    黎硯之問:“萬一他執念除了呢。”


    孟遲看了眼蕭渡,道:“應該不會。”顧樓吟的執念被他們尊主牢牢地握於掌中,怎麽可能會除。


    蕭渡倒是想直接把顧樓吟擒來給問劍真君等人作伴,但理智告訴他, 他應該先把顧樓吟放到一旁,等滅了雲劍閣再圖不遲。一番沉思後,蕭渡和過去無數次一樣,決定以大局為重。“現時不要主動招惹顧樓吟,也不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精力,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雲劍閣上。”


    黎硯之和孟遲點頭稱是。孟遲見蕭渡臉色不怎麽好看,道:“來都來了,尊主讓我看看傷勢?”


    “好。”蕭渡在兩個下屬麵前脫了上衣,露出左肩和後背兩道傷口。


    黎硯之看到他的傷口,大為吃驚,“尊主,你的傷……”


    孟遲咬了咬下唇,又是著急又是不解。“怎會用了幾日的藥,還和剛受傷時一樣呢,不應該啊。”


    蕭渡漫不經心道:“可能是慕鷹揚的毒。”


    慕鷹揚的毒牙浸染萬毒,根本沒解藥一說,中了他的毒,隻能靠自身身體化解。


    “他的毒是棘手,但也不至於會這樣。”孟遲神色凝重,“尊主,你自己感覺如何?”


    “尚可。”


    “那是尊主有真氣修為護體,換做是旁人,怕是屍體都涼了。”孟遲說完,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吉利,頓覺後悔。“是屬下無用,請尊主治罪。”


    蕭渡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掌心似出了神。孟遲和黎硯之對視一眼,兩人目光中都透著一絲擔憂。


    孟遲試探道:“尊主?”


    蕭渡回過神,緩緩收攏掌心,道:“我不怕受傷中毒,我隻怕……”隻怕蕭玉案不在他身邊。


    蕭渡唯我獨尊,涼薄無情,利益至上,這是黎硯之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不該在他身上出現的軟弱。


    很快,他就將這點微不足道的軟弱收起,對孟遲道:“近日我會出門一趟,你繼續想辦法解毒。”


    孟遲不同意:“尊主這個時候必須靜養,有什麽事遣人去辦不行麽。”


    蕭渡不欲多說,道:“你們下去罷。”


    兩人隻好退下,走了兩步又聽到蕭渡道:“等等。”


    孟遲喜道:“尊主改變主意了?”


    蕭渡緩聲道:“若我真的出了什麽事,你們好生輔佐阿玉。”


    黎硯之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孟遲亦是目瞪口呆,但她比黎硯之出息,還能說話,勉強笑道:“尊主何苦說這種話,你剛才不還說這點傷毒對你來說不算什麽麽。”


    “是不算什麽,”蕭渡道,“但這同我和你們說的事不衝突。”


    孟遲道:“可是他還不知道他的身世。”


    “他會知道的。”他的阿玉那麽聰明,既然已經問起了蕭容,肯定是猜到了什麽。與其等他自己發現,不如提前告訴他——他答應過他,不會騙他。


    孟遲想了想,道:“阿玉的記憶很可能被人動了手腳。我知道玄樂宗有一獨門秘法,能喚醒丟失的記憶。尊主要不要抓一個玄樂宗的人來試試?”


    蕭渡道:“不必,我會親口告訴他。”


    幼時的記憶對蕭玉案而言痛苦遠多於喜樂,如果可以,他希望蕭玉案永遠不要回憶起。這也是他第一次找回蕭玉案,得知蕭玉案什麽都不記得後沒有告訴他身世的原因。


    兩日後,蕭渡帶蕭玉案動身離開刑天宗。


    蕭玉案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問:“我們要去哪?”


    蕭渡道:“阿玉去了便知。”


    此時已是盛夏,北境無季節之分,四季如冬。兩人站在江邊的一艘畫舫前,寒風凜冽,江麵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蕭玉案被風吹得眯起了眼,道:“我們是要坐船去嗎?”


    蕭渡道:“阿玉過來。”他替蕭玉案戴上披風後的兜帽,看著蕭玉案纖長的眼睫和精致的眉眼,情不自禁地低下頭,親了親蕭玉案的額頭。


    蕭玉案登時一僵,如臨大敵地後退一步。


    蕭渡被他眼中的防備和冷漠刺傷,腦海中控製不住地浮現那夜蕭玉案舔慕鷹揚手心的樣子,戾氣升起,驀地攬過蕭玉案的腰,將其抱回懷裏,不甘道:“隻是親額頭都不行,是嗎?”


    蕭玉案用力抓住蕭渡的左肩,反問:“那你親了嗎。”


    未愈的傷口上傳來一陣疼痛,蕭渡麵不改色地盯著蕭玉案,忽而一笑:“不夠。”


    他說是這麽說,卻放開了蕭玉案,道:“走罷。”


    兩人上了船,這船的奧妙之處在於可在冰上前行,又快又穩。船艙內幹燥溫暖,外頭的寒風一點吹不進來,比在天上禦劍飛舒適多了。


    一路南下,越來越暖和,江水化了,蕭玉案換上輕便的衣衫,用碧海潮生扇起了風。畫舫在下仙界的一座小城的渡口停泊,蕭渡上了岸,轉身向還在船上的蕭玉案伸出手。蕭玉案聽話地說:“尊主,我自己可以走。”


    蕭渡挑眉,“我知道。但我就是想牽你下來。”


    蕭玉案沉了口氣,將自己手放在蕭渡的掌心上。蕭渡的手比他大一圈,在似火驕陽下居然還有些涼。蕭玉案被他這麽牽著,鬼使神差地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到了岸上,蕭玉案鬆開手,看著麵前來往的人群,問:“這是哪裏?”


    “江夏。”


    “江夏……”蕭玉案默念了幾遍這兩個字,“尊主帶我來江夏做什麽。”


    蕭渡道:“你還記得梁辭麽。”


    蕭玉案點頭,“記得,百花宮的葬花園內唯一一座男人的墳墓,就是梁辭之墓。”


    蕭渡目忘遠處,“江夏,是梁辭的故鄉。”


    “你認識梁辭?”


    “不算認識,”蕭渡道,“但我知道他的一些事。”


    蕭玉案若有所思,看來他們此行的目的,和那個叫梁辭的男人有關。


    蕭渡帶著蕭玉案沿江而行,兩人的容貌過於出眾,一路上引得路人紛紛回眸。自從學會了換顏術,蕭玉案很少再被旁人如此打量,怪不習慣的。一個大腹便便,富貴人家打扮的男子看到他兩眼發直,道都走不動了,愣是被蕭渡隨隨便便一個斜睨嚇得屁滾尿流。蕭渡的氣勢過於淩厲,豈是尋常人能受得了的。


    走了小半時辰,蕭渡在一家茶肆前停下。茶肆臨江而建,共有兩層,坐在二樓可以一邊吹江風一邊品茶,自有一番逍遙自在。


    兩人進了茶肆,蕭渡要了一壺上好的茶,扔給店小二一錠銀子,道:“喊你們掌櫃來。”


    眼前的男人光是坐著就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壓迫感,好似生來就高人一等。店小二哪敢多問,忙不迭地把掌櫃請了過來。


    掌櫃約莫五十多歲,雙鬢白斑,看上去一副好脾氣的模樣。掌櫃親自給蕭渡和蕭玉案沏了兩盞茶,恭恭敬敬道:“敢問客官找我前來,有何貴幹啊?”


    蕭玉案收起玉扇,品了一口茶,沒品出什麽好壞來。蕭渡道:“你這茶館開了多久。”


    “回客官的話,開了有十六年了。”


    蕭渡環顧四周,問:“在你這茶館之前,這裏是什麽地方。”


    “是一間醫館,”掌櫃道,“一個姓梁的大夫開的醫館。”


    蕭玉案明白了,原來梁辭是個開醫館的大夫。


    蕭渡道:“關於梁大夫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掌櫃一下來了精神,“那我可是記得相當清楚。十幾年前,我的腿有毛病,一下雨就疼,常常去梁大夫的醫館抓藥。梁大夫天生一副好相貌,雖不及二位,也是咱們江夏一等一的美男子,江夏太守家的小姐打他主意好久了。”


    “他娶了那位小姐?”


    掌櫃連連擺手,“沒沒沒,他娶了個更好的,仙子般的姑娘。別說是我,就是我爹活一把歲數了,也沒見過比他媳婦更漂亮的姑娘,衝你一笑你心都能化。聽說那姑娘還是修仙的,能騰雲駕霧的那種。兩人成親後第二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一家三口,羨煞旁人啊。”


    蕭渡勾了勾唇,問:“真的很胖?”


    “胖啊,”掌櫃煞有介事道,“又白又胖,見人就笑,可愛得不行不行。可惜老天爺對他們狠啊。孩子一歲多時和梁大夫同時得了種怪病,什麽藥都用了就是不見好,梁夫人醫術再厲害都沒用。後來,梁夫人把醫館賣給了我,帶著丈夫和兒子四處求醫去了。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們一家人,也不知道梁大夫和他兒子的病治好了沒。”


    蕭渡輕一頷首:“你可以退下了。”


    掌櫃沉浸在回憶中,恍惚了一會兒才道:“那客官有需要再叫我。”


    掌櫃走後,蕭玉案道:“那位梁夫人是百花宮的醫修?她帶丈夫和兒子去了百花宮?”


    “是,她以為師門能救他們。”


    蕭玉案幹脆道:“但梁辭死了。”


    蕭渡道:“梁夫人曾是百花宮年輕弟子中最出色的一個,要不是嫁給了一個常人,如今百花宮宮主位置上坐的就不是杜離鸞了。她執意下嫁梁辭,被百花宮逐出師門,後又帶著丈夫孩子回百花宮求醫,阿玉覺得她們會出手相救麽。”


    蕭玉案在百花宮待過一段時日,平心而論,百花宮的姑娘們都還不錯,況且醫者仁心,她們應該不會見死不救。


    蕭渡替蕭玉案添了半盞茶,道:“梁夫人苦苦相求,當時的百花宮宮主好不容易鬆口了,卻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她要梁夫人同梁辭和離後再嫁。”


    蕭玉案一愣,他隱約意識到了什麽,有些坐立不安。


    “梁夫人當時是如何想的誰也不知道。沒過多久,梁辭病逝,梁夫人同意了百花宮宮主的條件,他們的孩子活了下來。再半年,梁夫人帶著她兩歲的孩子,遵從師門之令,改嫁到了一器修世家,從梁夫人成為了蕭夫人。”


    蕭玉案深吸一口氣,“梁夫人是你的繼母,她的孩子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弟弟。”


    蕭渡輕笑一聲,“是。她曾告訴過我和弟弟,梁辭的骨灰已經被她灑進了洛水。我以為我無法通過血禁尋找弟弟,隻能憑借記憶和信物。誰知……”


    “她秘密把亡夫葬在了百花宮。”蕭玉案把一連串的事情全串了起來,“有人刻意引你找到梁辭的屍骨,你應該有從梁辭身上帶點什麽回來。”


    蕭渡從袖中拿出一方錦盒,道:“裏麵的白骨,已經被我下了血禁。蕭容無法觸發血禁,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蕭玉案短促一笑,“尊主節哀。”


    蕭渡將錦盒推至蕭玉案麵前,目光灼灼道:“你想試試嗎,阿玉?”


    蕭玉案將錦盒打開,裏麵果然是一小節白骨。他垂眸望著白骨久久,江風拂麵,闃然無聲。


    蕭渡並不催他,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


    直到茶涼透了,蕭玉案才道:“不是很想。”


    蕭渡看著他,“阿玉,你明明清楚我的意思,你在逃什麽。”


    是的,他清楚了,他全都清楚了。為什麽蕭容會被關在鎖仙牢,為什麽蕭渡願意和他以心換心,為什麽要帶他來江夏,聽這樣一個長長的故事。


    蕭玉案伸手拿起白骨,看著漸漸顯現的赤紅血跡,嘴角浮起一個妖冶詭麗的笑容。“我是你要找的弟弟,那又如何。我爹我娘我都不記得了,區區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有沒有對我來說無甚區別。倒是尊主,是不是對這件事太在意了?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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