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這一瞬仿佛停滯了。


    第一個發現異樣的是慕鷹揚。不久前還在他懷裏微喘的師兄臉上忽然有了光彩,他從未見過師兄露出這種表情,就好像是找到了他追尋一生的寶物。明明他已經修為散盡,虛弱得隨時可能會跌倒,但在那一刻他似乎奇跡般地痊愈了。他跑得那麽突然,那麽快,明明自己就在他身邊,他仍然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說。


    火紅的嫁衣從眼前飄然而過,慕鷹揚根本來不及反應,本能地伸出手,卻隻抓到了一條紅色發帶。


    散落的青絲隨著嫁衣的袖擺和衣擺一道在風中飛揚。蕭玉案就這樣在一片蒼翠蓊鬱中奔跑著,點燃了一道又一道火焰,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到了懸崖邊也沒有減速。


    從未有過的恐懼湧上慕鷹揚的心頭,他不顧一切地衝向那道豔紅的身影,想要縱身而下,卻被李閑庭抓住衣領,拽了回來。


    “師兄!”慕鷹揚赤紅著眼睛,平生第一次對師尊動起了手,“放開我!師兄他下去了,我要去找他!”


    李閑庭在慕鷹揚身旁設下結界,慕鷹揚出不來,其他人也進不去。接著他縱身一躍,跳下了懸崖。


    “不,不!”慕鷹揚瘋了似的,一次又一次徒勞地撞向結界,“讓我出去!我要師兄,我要去找師兄——”


    近乎絕望的悲鳴響徹整座東觀山,正在和同門纏鬥的顧樓吟循聲望去,卻隻看到了一抹嫁衣的衣角。


    那件嫁衣他再熟悉不過,是他親自選的錦緞,挑給蕭玉案的,上麵什麽刺繡都沒有,純粹的紅色,就如同蕭玉案本人一樣。


    蕭玉案今日穿上了他選的嫁衣,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動人,隻一眼,便讓他眼中再容不下旁人。


    然後蕭玉案……蕭玉案他消失了。他消失在懸崖邊,沒有任何前兆的,甚至連一個回眸都沒有給他。


    為何?沒有理由,完全沒有理由。半個時辰前,他們還牽著同一根紅綢——他們馬上要拜堂了。


    無論是出於什麽理由,蕭玉案是想嫁給他的。為了嫁給他,他不惜取了三十盅血。眼看他們就要成親了,眼看他們就要共度一生了,蕭玉案為何要走?


    不……他不能接受,他接受不了。蕭玉案是……是在同他玩笑麽。他還記得,兩人初識的時候,蕭玉案偶爾會和他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雖然後來他一次都沒對他笑過了。


    顧樓吟腦中一片空白,他忘了手裏的本命劍,也忘了自己正在同三個雲劍閣的弟子周旋。他僵在原地,任由一個來不及收劍的同門將劍刺入自己的胸膛。


    “顧師兄!”


    “師弟!”


    刺傷他的同門亦大驚失色,慌亂地把劍拔/出來,“對不起少閣主,我不是故意的……”


    溫熱粘稠的鮮血一滴滴落下,他居然沒有任何感覺。


    懸崖,蕭玉案在懸崖下麵,他要去尋他。


    鮮血將喜服染成了暗紅色,他跌跌撞撞,不顧一切地向懸崖跑去。


    林霧斂和陸玥瑤趕到他身邊,一左一右拉住他。


    “師弟!”


    “顧師兄你受傷了,好多血,你流了好多血!”


    顧樓吟聽不到兩人的聲音,他死死地盯著前方,原本澄澈的雙眸交織著濃烈的愛恨,他的神情絕望而狼狽,帶著孤注一擲的執著。他拚命地向前走,陸玥瑤和林霧斂兩人竟沒有攔下他。


    旁邊的弟子見狀紛紛上來幫忙,顧樓吟又向前走了兩步,終於被完全拖住。他用霜冷撐著自己的身體,緩緩,緩緩地跪下,吐出一大口鮮血。


    林霧斂焦急萬分,從腰間掏出一個玉瓷瓶,道:“師弟,這是凝香止血丸,你快吃下它,先把血止住!”


    顧樓吟一動未動,眼中隻剩下灰敗的死誌,看不到任何求生的欲望。林霧斂被這樣的顧樓吟嚇到了,他甚至覺得此刻的顧樓吟在……一心求死。


    顧杭看著顧樓吟,一身冷瀟之意,道:“帶他回雲劍閣。”


    幾名年輕弟子立刻稱是。不知無力反抗,還是心字成灰,顧樓吟木然睜著眼睛,任由他們將自己帶走。


    顧杭身後的一名弟子道:“蕭玉案是覺得自己走投無路,所以幹脆跳崖了麽。”


    “肯定是了。我們人這麽多,又有閣主和諸位宗師在,那個青衣人再厲害還能以一敵十不成。”


    “蕭玉案不會禦劍之術,修為又所剩無幾,從這麽高的地方摔下去,定然難逃一死。”


    “可惜了,我以前還覺得他人挺好的,他還請我吃過烤魚呢。”


    “有什麽可惜的,他險些害死林師兄,死不足惜。隻是少閣主究竟是被他灌了什麽迷魂湯,竟然為了這種人忤逆閣主,打傷同門……”


    顧杭微微側過臉,幾人連忙閉上了嘴。


    方才與李閑庭纏鬥的宗師落到顧杭身邊,請示:“閣主,現下如何是好?”


    顧杭看向仍在結界中困鬥的慕鷹揚,道:“將此人拿下。”


    “是。”


    宗師禦劍於結界上方,正要出手,耳旁忽然響起一道驚雷,碧空如洗的天驟然大變,狂風驟起,雲劍閣弟子素白的衣袍被吹得呼啦作響,有幾個修為較低的弟子甚至被吹得後退了幾步。


    烏雲密布,遮天蔽日,黑壓壓的天仿佛要坍塌一般,壓得人喘不過氣。眾弟子目瞪口呆:“這是怎麽回事,有人在渡劫嗎?”


    “看這架勢,起碼也是個宗師級別的人物,怎會在東觀山上渡劫。”


    年輕的弟子可能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但宗師看出了蹊蹺,麵色凝重道:“這不是渡劫,而是……”


    顧杭看著蕭玉案落崖之處,神情又肅穆了幾分,沉聲道:“結陣。”


    一道又一道驚雷打下,雲劍閣的弟子紛紛祭出本命劍,數十把劍聚攏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陣法,將驚雷擋住劍陣之外。


    電閃雷鳴之中,一人從懸崖下方騰空而來。那人一襲青衣,麵無表情,總是帶著悱惻柔情的眼眸中荒涼冰冷,找不到一絲溫度。


    慕鷹揚看到他獨自一人,嘴唇顫動了兩下,道:“師尊,我師兄呢?你沒有把他帶回來嗎?師兄他……”


    李閑庭一言不發,冷漠地看著雲劍閣中為首的顧杭。


    “師兄他在哪裏!”慕鷹揚聲音裏帶上了哭腔,“你為什麽不把他帶回來……!”


    他越哭越傷心,淚水源源不斷地從眼眶中溢出,反複重複一句話,最終泣不成聲。


    顧杭亦回望著李閑庭,道:“閣下大道將崩,殊死一搏,隻會兩敗俱傷。既然蕭玉案已身死,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大道將崩?”李閑庭低下頭,緩緩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怎麽可能。”


    蕭玉案是他修無情道最大的阻礙。蕭玉案不在了,他也成了一個徹底的,無情之人。


    轟地一聲悶響,強大真氣的衝破劍陣,逼得顧杭不得不喚出本命劍,擋在一眾弟子之前。“閣下執意如此,那便休怪顧某劍下無情了!”


    ……


    一場大戰之後,東關山上滿目蒼夷,寸草不生。蕭渡踏上這片荒蕪之地時,一切已歸於平靜。


    孟遲道:“看來我得到的消息不假,這裏確實有過一場大戰——顧杭和李閑庭的大戰。”


    蕭渡看著腳下的焦土,道:“有他的消息麽。”


    孟遲麵露難色,如實相告:“據說顧杭受了不輕的傷,正在雲劍閣閉關休養。而顧樓吟……”


    蕭渡打斷她:“我問的是他。”


    孟遲歎了口氣:“我四處查訪,仍未探查到蕭公子的消息。顧杭似乎沒有把他帶回雲劍閣,或許是李閑庭和慕鷹揚二人把他帶走了罷。”


    蕭渡沉吟片刻,道:“派人在山中搜尋,看看有何線索。”


    孟遲道:“是。”


    蕭渡順著大戰後留下的痕跡,走到了懸崖邊,垂眸看去。


    懸崖深不見底,除了一些蟠纏的古藤和搭棚的怪鬆,什麽也看不見。蕭渡盯著懸崖下繚繞的雲霧,眼眸深深暗暗,喜怒難辨。


    不多時,孟遲便來匯報:“尊主,有發現了!”


    孟遲發現的是一間農舍。農舍的門窗上貼了不少喜字,屋內擺設整齊,紅綢橫掛,似要舉辦什麽喜事,可裏麵卻一個人都沒有。


    孟遲道:“尊主請隨我來。”


    蕭渡跟著她來到一間屋子。孟遲打開衣櫃,一件件紅色的衣衫映入眼簾,和他身上穿著的一樣。


    蕭渡道:“他在這裏住過。”


    “是的。”孟遲道,“我猜測,蕭公子本來是要在這裏和顧樓吟成親的。不料雲劍閣得知了這件事,上山來拿人,恰好李閑庭也在,兩方相持不下,這才有了這場大戰。”


    蕭渡嗬地一聲冷笑,“李閑庭不是不管他了麽,都把人送給我了,還多管什麽閑事。”


    滿屋子的紅色著實令人心煩,他素來愛紅,不知為何看不慣這些“喜”字。狹長的眼眸眯起,門窗上的“喜”陡然碎成了粉末。


    “我從未說過不管他。”


    孟遲一驚,這個聲音是……


    蕭渡不緊不慢地轉身,見到來人,揚唇一笑:“你居然還在。”


    李閑庭臉色極其難看,真氣不穩,顯然也是重傷在身。蕭渡道:“看來你和顧杭是勢均力敵,不分伯仲啊。”


    孟遲問:“你還敢回來這裏,不怕雲劍閣的人追殺麽。”


    李閑庭看向衣櫃裏的紅衣,道:“我來替阿玉收拾東西。”


    蕭渡道:“他果然在你那裏。”


    李閑庭漠然道:“沒有。”


    蕭渡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語氣卻仍是漫不經心的:“他不在你那,能在哪裏。”


    李閑庭看著蕭渡,一字一句道:“蕭渡,阿玉死了。”


    孟遲驚呼一聲,雙手捂著嘴,眼眶刷地紅了。


    蕭渡無動於衷,好像隻是聽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的死訊。“你說的,可是真的?”


    “是。”李閑庭平靜道,“他從東觀上的懸崖上跳了下去,穿著他最喜愛的紅衣,沒有留下一句遺言。”


    孟遲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


    蕭渡沉默許久,終於有了一聲輕歎:“可惜了。”


    李閑庭笑了,“好歹兄弟一場,你隻有這三個字?莫非,你修的也是無情道?”


    “好歹兄弟一場,我……我去送送他。”


    孟遲哽咽道:“尊主。”


    蕭渡語速極快:“我自己去便是。”


    蕭渡獨自一人回到懸崖邊,再次看向那深不見底的崖底,再也忍不住,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那是他的,心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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