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被折斷的翅膀


    愛迪生說成功等於1%的天賦加上99%的汗水,我卻覺得成功等於10%的天賦加30%的運氣加60%的汗水。


    在我們走過的路上,有不少人既有天賦,也願意付出,可命運並不垂青他們,令人尊敬的是往往這樣的人從不叫苦,也不埋怨命運,他們沉默著、努力著、繼續著。


    小到一個機遇,大到身體健康,乃至生命,命運都常常會毫不留情地拿走。


    我們無法阻止命運從我們手中奪走東西,但是,我們可以選擇珍視我們從生活中已得到的東西。


    在嚴打風潮中,小六因為平常行事囂張,得罪的人太多,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他中了別人的計,反正,我聽到的消息就是,他因為爭風吃醋,把一個男子給毀容了,毀容的方式很特別,是用飛鷹小刀片一點點把對方的臉皮劃爛。本是陳年舊賬,卻被人舉報,公安局將他收押,立案調查,又發現了他吸毒販毒、私藏槍械的罪行,幾罪並罰,被判死刑,一顆子彈結束了生命。


    後來我才明白,其實和任何人都沒關係,公安局早就盯著小六了,嚴打期間各個局子都有任務指標的,他們肯定要拿下小六,所謂的什麽舉報,隻不過是調查的障眼法。


    小六被執行槍決的消息,在新聞上一閃而過,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那是小六(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他又被剃了光頭),後來聽到李哥手下兄弟們的議論,我才明白那是小六。


    小六的犯罪團夥被徹底剿滅,張駿卻仍然在上學,沒有進監獄,公安局也不再找他談話,證明他平安地熬了過來,可張駿沒有一絲一毫的輕鬆表情。那段時間,他臉色分外蒼白,每天的頭發都亂糟糟的,如同剛從被窩裏鑽出來的樣子,衣服也穿得邋裏邋遢,看人時雙眼的焦點都不集中。


    他從來都七情不上麵,不管發生什麽都無所謂的態度,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看來整件事情,他受的刺激非常大。


    不過,同學裏沒有人知道他和小六的關係,倒是成全了他“情聖”的美名,大家都認定他深受失戀之苦。


    關於小六的消息,學校裏沒有任何人關注,那距離他們的世界太遙遠。學校裏的小混混們熱衷於談論郝鐮,他因為以販養吸,參與了毒品交易,被判勞動改造三年。幸虧他還未滿十六歲,而且查獲時分量非常小,否則隻怕會判得更重。


    年級裏絕大多數同學都是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聽說毒品,他們在竊竊私語中,都帶著驚疑不定的表情。


    毒品!多麽遙遠,遙遠得像是隻有在黑幫片和教科書裏才會出現,可竟然有一天出現在我們身邊,距離我們這麽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對這樣的事情既帶著恐懼厭惡,又帶著好奇崇拜,在他們的想象中,郝鐮這樣的人就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擁有他們沒有的熱血和衝動、肆意和狂放。


    郝鐮被蒙上了一層傳奇的色彩,而童雲珠作為郝鐮的女朋友,成為初中部最傳奇的女生。


    聽到周圍的男生女生用複雜的語氣談論郝鐮時,我常常也有很複雜的感觸。郝鐮的故事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無從知道,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在外麵混時,沾染上了毒癮,之後以販養吸,然後一步步變成了少年勞改犯。張駿跟在小六身邊,肯定也碰過毒品和槍支,可他竟然能安然無恙,連我都忍不住要感歎一把他的智慧和運氣,隻是他若再不改,運氣可不會永遠相隨。到時候,絕不是勞改三年這麽輕的刑罰。


    烏賊沒有郝鐮這麽幸運,雖然劑量很少,他也沒有以往從事毒品交易、吸毒藏毒的任何犯罪記錄,可他已經成年,又趕上嚴打,所以被判重刑,十年監禁。


    宣判結果下來時,妖嬈瘋了一樣打小波。小波就傻站著,讓她打,別的人也不敢拉。我忍了半天沒忍住,衝過去,把妖嬈推到一邊,擋在小波麵前。


    妖嬈還想打,我指著她的鼻子,寒著臉說:“你再打一下試試,又不是小波一個人的錯,你幹嗎不去打李哥?”話沒說完,小波卻一把把我推開,推得我摔到地上。


    他走到妖嬈麵前,似乎還期盼著妖嬈再打他,妖嬈卻沒有再打,軟跪在地上,開始號啕大哭,我坐在地上也想哭。小波痛苦地盯了一會兒妖嬈,拖著步子離去,我隻能收起委屈,跳起來去追他。


    李哥的店又開始營業,一切似乎恢複了正常,溫和的小波卻徹底變了。


    他以前吸煙,隻是交際用,可現在,他的煙癮越來越大,常常煙不離手。以前雖然話少,卻仍算一個開朗的人,現在卻沉默得可怕。


    李哥對我說:“小波是我們中間心思最細膩、最重感情的,他五六年級的時候,烏賊就帶著他玩,為了他被人罵沒爸爸而打架。他理智上比誰都明白,烏賊一個人進去,比我們三個都進去強,可他感情上卻接受不了,烏賊自己都很清醒地安慰小波,等風頭過了,他在牢裏好好表現,我們在外麵再好好疏通一下,肯定能減刑,可小波就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他總覺得如果不是他當時一心撲在學習上,能在店裏看著點,烏賊就不會被人算計了。”


    我和李哥都無可奈何,隻能等他自己走過自己的心坎。


    我隻要有時間,就去纏著他,要他請我吃東西,要他陪我玩。小波對我的要求很簡單,不管我怎麽玩、怎麽鬧,一定要考上重點高中。


    我隻能打起精神去複習,沒日沒夜地瘋狂複習了一段時間,走進了中考考場。


    考完後,我心裏很沒底,感覺上肯定能考上高中,至於能不能上重點高中,就要看運氣了。數理化都還不錯,可英語,能不能及格都很懸,我的英語非常差,初一、初二是因為忙著討厭聚寶盆,幾乎沒學,初三卻完全是因為我自己破罐子破摔。


    李哥幫我去打聽成績,在發榜前,他們就知道我已經被一中的高中部錄取。我父母那邊還在焦急地等待我的成績,我這邊卻已經開始慶賀。


    李哥為我舉行了很隆重的慶功宴,其實慶功是其次,主要是想讓小波開心。


    來的人,幾乎沒有我認識的,我心裏很難受,該來的烏賊和妖嬈沒有來,這些不該來的人來再多,笑聲再大都掩蓋不住悲傷。


    小波逢人就敬酒,高興得好似是他考上了大學,那天晚上究竟喝了多少酒,我沒概念,隻記得所有人都醉倒了,李哥喝哭了,對著小波嚷嚷“哥哥對不住你”,小波沒哭,卻一直在吐,吐完了又喝。我一滴酒沒喝,卻好像也醉了,隻是不停地哭,卻不知道自己哭什麽。


    發榜的那天,我媽一大早就拖著我去看榜。


    我們先看的是左邊的紅榜,看看我有沒有被一中錄取。我和我媽一塊兒看,不過她在找我的名字,我在找張駿的名字。


    先看到關荷的名字,她排在第十五名,我咋舌,以關荷的成績在未來高中部的學生中竟然連前十都排不上。接著往下看,竟然在兩百多名就看到了張駿的名字,我吃驚得瞪著看了半天,發生了那麽多事情,我還擔心他能不能考進重點中學,結果人家不但考進來了,而且考得比我好多了。


    我媽終於找到我的名字了,激動地指著我的名字,大叫:“琦琦,你!你!這裏!”


    周圍的父母家長都替我媽開心,紛紛說著:“恭喜恭喜!”


    我盯著自己的名字,不想吭聲,正數三百多名,倒數五十名內,危險地擠入了一中,有什麽可值得喜悅的?


    我媽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隻知道我考上了一中,她激動地拉著我:“走,給你爸打電話去,咱們今天晚上出去吃飯。”


    因為在繼父身邊長大,我媽自小生活艱苦,養成了特節儉的習慣,幾乎從不出去吃飯,本質是摳門,口頭禪卻是“外麵不衛生”,今天看來是真的很開心,完全不介意外麵“不衛生”了。


    我突然想起李杉、宋晨他們,拽著我媽去右麵的榜單,說:“我想去看看同學的成績。”


    自從小波回到本市後,我就和關荷、宋晨他們疏遠了,甚至連我們班的畢業聯歡晚會都沒有參加。


    在榜單上一一找到了他們的名字,還好,全都考上高中了。


    媽媽問我:“找到你同學的成績了嗎?怎麽樣?”


    “還不錯,兩個能上重點高中,一個大概是普通高中。”


    我媽媽笑著說:“那就好,走,我們去給你爸爸打電話。”


    “我不想出去吃飯,你們高興,做點好菜就行了,我過會兒想去找個同學。”正說著,我看見關荷和她媽媽在人群裏擠,立即大叫,“關荷,關荷。”


    關荷牽著她媽媽想擠過來,可人實在太多,我就拖著媽媽擠過去,關荷的媽媽很瘦削,有些老相,但五官仍然能看出年輕時的精致,她埋怨關荷:“早和你說,早點來,看吧,現在擠都擠不到跟前。”


    我笑著說:“關荷的成績,阿姨還需要緊張嗎?我剛看了,她以第十五名的成績被一中錄取了。”


    我媽媽一聽,仰慕得不得了,很熱情地和她媽媽攀談,她媽媽卻不甚滿意,言語中覺得關荷的成績不夠好。


    我媽媽立即把剛才擠在人群裏聽來的八卦轉述給關荷的媽媽:“這次一中的中考成績都不好,聽說總成績排名是所有重點初中的倒數第一,高中部錄取的前十名,竟然沒有一個是一中的。剛才幾個家長還說這是一中曆史上最差的一屆初中畢業生,都不知道這些老師怎麽教的。”


    關荷的媽媽立即附和:“就是,好好的孩子都被他們耽誤了……”


    關荷朝我吐舌頭,笑問我:“你呢?”


    “勉強再次擠進一中的大門。”


    我媽和她媽談興正濃,頗有相見恨晚之態。


    我們倆嫌又擠又熱,扔下她們,跑到遠處的陰涼處說著話。


    關荷突然問:“張駿是以多少名被一中錄取的?”


    我心裏驚了一下,麵上不動聲色地說:“沒太注意,好像二三百名,你怎麽知道他一定能考上一中?”


    “你後來心思全不在學校,所以沒留意,他後來用功著呢!和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上自習的時候,他們班的人吵到他看書,他竟然在教室的後麵把人家揍了一頓,一隻凳子都被他打裂了,打得(7)班那幫魔王服服帖帖,別的慢班越到考試,心越散,紀律越亂;他們班恰好相反,越到考試紀律越好,隻因為張駿要專心複習。”


    我沉默著,突然有點後悔聽小波的話報了一中,我應該去別的中學。


    關荷問:“你暑假有什麽打算?出去玩嗎?李杉說他隻要考上一中,他爸就帶他去杭州旅遊,王豪父母帶他回老家去玩,張駿這個有錢人剛考完,就飛去上海逍遙了,你呢?你爸媽有什麽獎勵?”


    “我哪裏都不想去,你呢?”


    關荷淡淡地笑:“我想去也去不了呀,隻能乖乖待家裏,幫媽媽做家務。”


    我說:“等你大學畢業了,自己掙錢自己花時,想去哪裏玩就去哪裏玩。”


    關荷微笑:“還有七年。”


    她大概是我們中,最盼望時光飛速流逝,快速長大的人,而我大概是唯一不想往前走,甚至想時光倒流的人。


    如果曉菲能回來,如果烏賊能不進監獄,如果小波能順利參加高考……太多的如果了,可惜時光是一支開弓後的箭,隻向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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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退。


    我們聊了很久,一中的校門口依然滿是人,我嘖嘖稱歎。關荷笑著說:“從現在開始,一直要鬧到高考放榜,高考放完榜了,就是各個大學錄取的喜訊榜,等差不多了,又該初一新生、高一新生分班的榜單,反正一個暑假,清靜不了。”


    林嵐從人群裏擠出來,看到我,笑眯眯地向我招手,瞅著沒車,迅速跑了過來:“羅琦琦,看到你考上一中了,恭喜。”


    我這才想起,似乎一直沒有在高中的錄取榜上看到她的名字,便問:“你不打算上一中?你去了哪個中學?”


    她笑著說:“我報的是中專,不打算讀高中。”


    我和關荷都呆了一下,前些年中專生還挺受歡迎,可如今上中專是很不劃算的一件事情。學習成績要非常好,比考重點高中的要求都高,出來後卻無法和大學生比,所以,隻要家境不困難的學生都不會選擇中專。


    我實在沒忍住,問道:“以你的成績,肯定可以上大學,為什麽要去讀中專?”


    林嵐看了眼關荷,笑著說:“也不是我一個學習好的上中專,沈遠哲的妹妹沈遠思也報考了中專。”


    關荷心思通透,對我說:“媽媽還在等我,我先回家了。”又和林嵐客氣地道了“再見”後離去。


    林嵐看她走遠了,臉上的笑容淡了:“我有些讀不動,太累了,不是讀書本身的壓力,而是方方麵麵的。我想早點離開家,離開這裏,也許過幾年,一切都會被淡忘。”


    林嵐是一個驕傲的女生,她在初一時,對自己的設想肯定是重點大學的漂亮女大學生,去外麵的世界自由自在地飛翔,如今卻還沒有真正起飛,就收斂了翅膀。


    她的母親究竟明白不明白因為自己,女兒已經徹底改變了人生軌跡?大概明白的吧,就像每個吵架鬧離婚的家庭都會明白孩子成績下滑是因為他們,可大人們不負責任地任性時,比小孩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嵐已經盡力了。


    林嵐沉默地看著一中,也許在感歎,永遠不會知道赫赫有名的一中高中部是什麽樣子了。我沉默地看著遠處,藍天上有白鴿在飛翔,太陽下有鮮花在怒放,夏日的色彩總是分外明麗,可這是一個傷感的季節。


    “林嵐。”


    馬路對麵有人叫她,是林嵐的媽媽,打扮得時尚美麗,看著完全不像有林嵐這麽大的女兒。她身旁站著一個年輕男子,身板筆挺、氣質出眾。


    周圍一直有人在偷偷盯著他們看,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林嵐對這些事情似乎非常敏感,立即就察覺了,我立即道歉:“對不起。”


    她一邊側頭朝媽媽熱情地揮手,一邊笑著說:“沒什麽。我很恨她,可她是我媽媽,如果我都不維護她,這世上更沒有人維護她了。”她向我道別,“我走了,再見!”


    她跑向她媽媽,我在心裏默默說:“再見!”


    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我真正意識到,我的初中生活結束了。


    當年小學畢業,滿懷憧憬地走進一中,總覺得三年很漫長,卻沒料到,隻是轉眼,可是轉眼間,卻發生太多事情。


    我交的第一個朋友林嵐,考了中專;我最要好的朋友曉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們這種數一數二的好學生沒有讀高中,反倒我和張駿這樣的憊懶貨色混進了高中。


    我慢慢地踱著步子,走到了歌廳,小波沒在店裏,坐在店外的柳樹蔭底下抽煙,看到我,他笑了笑。


    我坐到他身邊,靠著他肩膀,他抽著煙問:“很傷感?”


    我不吭聲。他微笑著說:“我初三畢業看完榜單的時候,也是覺得心裏發空,我在學校裏走得比較近的同學都是學習不好的差生,隻有我一個進了高中。”


    “帶我去兜兜風。”


    小波扔了煙,進去拿鑰匙和頭盔,我抱著他的腰,頭靠在他背上,聽著摩托車嘶吼在道路上。他的車速越來越快,似乎可以一直快下去。很久後,車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們停在河邊,他把頭盔摘掉,說:“過去坐一會兒。”


    我們坐在了河水邊,小波凝視著河水,似乎在思索什麽,我撿了一根柳枝,一邊抽打著水麵,一邊盡量放輕鬆口氣:“你打算明年去哪裏參加高考?”


    他點了一根煙,慢慢地吸著:“考大學一直是我的夢想,或者說,做個知識分子,超越我的出生和成長環境是我的夢想,我雖然和別的流氓一樣喝酒抽煙打架,可我心裏認定自己和他們不一樣,烏賊和李哥結拜兄弟時,學李哥往身上刺青,我堅決不肯,因為我將來會是大學生,不應該有這些不幹淨的東西。”


    “你肯定能上大學的。”


    “現在,我的想法變了,不想考大學了。烏賊的爸媽都是沒有固定收入的小生意人,他弟弟還在讀書,李哥的生意需要人,以前開第一個小賣鋪的時候,兄弟三人說一起闖天下,如今雖然隻剩了兩個,這個天下仍然要闖。”他唇邊的笑忽然加深了,彈了彈煙灰說,“眼前有太多事情要做,實在沒時間去讀四年大學。”


    我盡量平靜地說:“不讀就不讀了,當個大學生又不是多稀罕的事情。”這話唯心得我自己都覺得假,那是90年代,大學還沒有擴招,大學還十分難考,大學生還非常金貴,非常受人尊敬,可不像現在,大學生和大白菜一樣論斤賣。


    “你知道人為什麽很難超越自己身處的環境嗎?不見得是他不努力,而是人有七情六欲,注定要被周圍的人和環境影響,所以古代的人說‘孟母三遷’,現代的人說‘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壞人學壞人’。”


    我忙說:“如果不上大學就是壞人,那這世界上的壞人可真太多了。”


    小波笑著把煙扔到河水裏,拖著我站起,上了摩托車。


    開了一會兒後,他把車停在一個賣玩具的小鋪子前,牽著我走了進去,裏麵的人看到他立即笑臉相迎:“小波哥怎麽今天有空來?”


    小波笑著說:“阿健,想找你幫我繪個文身。”


    阿健笑著說:“沒問題。”轉身去裏麵拿了一個圖冊出來,放在櫃台上,一頁頁翻給小波看,一邊翻一邊介紹:“小波哥想要個什麽圖案,是猛獸,還是猛禽?”


    小波翻了幾頁,好似都不太滿意,看著我:“琦琦,你幫我繪一個。”


    我心裏難受得翻江倒海,他在用這種姿態和過去的自己訣別,用一輩子不能剝離的文身時刻提醒自己的身份。


    “為什麽非要文身?都不好看,再說,我學畫畫有一搭沒一搭的,除了荷花畫得還能看,別的都不好。”


    小波微笑著說:“我肯定會要一個。琦琦,不管你畫得好不好看,我隻想你幫我繪製一個。”


    我終於沉默地點了點頭,他笑著對阿健說:“等我們繪好圖案了,再找你,我想在自己店裏文,回頭你準備好工具過來。”


    阿健自然滿口答應。


    在小波的一再催促下,我磨磨蹭蹭地動筆了。考慮到小波屬龍,我費了三天時間,結合中國的龍圖騰和西方的火龍,畫了一條長著翅膀的飛龍,在浩瀚天空騰雲駕霧,翅膀卻被一把劍釘住,龍周圍的雲霧全被染成了血紅色。


    阿健看到圖案,謹慎地說:“圖案很大,恐怕要分很多次文完,要不然身體受不了。”


    小波趴在折疊床上,說:“我不著急,你慢慢文。”


    我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盯著阿健在他幹淨的背部刺下了第一筆。我想走,小波卻叫住了我:“琦琦,陪著我。”


    我走了回去,搬了一隻小板凳,坐在他跟前,問:“疼嗎?”


    “一點點。”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閉上了眼睛。我沉默地看著圖案在他背部一點點展開。


    我繪製圖案的時候,小波一直很著急地催,似乎恨不得立即把文身刺好,可等真繪製的時候,他卻一點不著急,有時候,明明還可以多繪一點,他都讓阿健收工,明天再繼續。


    因為他給的報酬很優厚,按天付費,阿健也樂得多繪幾天,可是再慢,一個月後,也全部刺完了。


    阿健望著小波背部的斷翅飛龍很有成就感:“我從十六歲就給人文身,這是到現在,我做得最好的文身。”


    小波問我:“琦琦,你覺得如何?”


    “很好。”


    男生畢竟和女生不同,阿健也許沒有正式學過繪畫,可他有天賦,龍經過他的再創造,添了幾分睥睨天下的豪情,那滴血的翅膀卻又分外猙獰。


    阿健期待地問小波:“要不要找麵大鏡子看一下。”


    小波起身,一麵穿衣服,一麵說:“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看。”


    他帶了我去吃羊肉串,等吃完羊肉串,已經夕陽西斜,我們漫步在林蔭道上,他突然說:“琦琦,我們絕交吧!”


    我懷疑我的耳朵聽錯了,驚訝地看著他,他微笑著說:“我們絕交,以後再不是朋友,再不來往。”


    夕陽映得四周都透著紅光,空氣中有甜膩的花香,他的笑容很平靜溫和,一切都如以往我們一起度過的無數個夏日傍晚,我笑著打了他一下:“神經病!”


    他笑著張開手:“要不要最後擁抱一下?”


    我笑著說:“原來是製造借口,想占我便宜啊?才不給你抱!”


    他沒允許我拒絕,一把把我抱進了懷裏,緊緊地摟住,我笑著也抱住了他,心裏默默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很久很久後,他放開了我,笑眯眯地說:“送你回家了。”


    我笑著打了他一拳:“下次發神經想個好點的借口。”


    兩個人嘻嘻哈哈地走著,依舊如往常一樣,距離我家還有一段距離,他就站住了,我和他揮手:“明天我來找你。”


    他立在夕陽中,凝視著我,安靜地笑著。


    我快步跑著向前,到樓前要轉彎時,又回身向他揮了揮手,看不見他的表情,隻看見滿天晚霞映紅天空,他頎長的身子沐浴在橙紅光芒中。


    第二天,我去歌廳找小波,歌廳裏的人告訴我:“小波哥不再管理歌廳了,他要管別的生意。”


    “那他現在在哪裏?”


    “不知道。”


    我不相信地盯著他,他抱歉地說:“小波哥要我們轉告你,他不想再見你,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以後所有小波哥的生意場子都不會允許你進入。”


    我大聲質問:“你有沒有搞錯?我是羅琦琦!”


    他隻是同情地看著我,目光一如看無數個被男朋友突然飛掉,卻仍不肯接受現實的女人,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轉身就走。


    走著走著,昨天的一幕幕回放在眼前,我突然身子開始發抖,蹲在了地上,小波不是開玩笑!他是真的要和我絕交!


    可是為什麽?我做錯什麽了?


    我騎上自行車趕往“在水一方”,看門的人見到我,直接往外轟,我強行想進入,被他們推到了地上,還警告我如果再想闖進去,他們就會通知我的父母和學校。


    來往的人都看著我,我的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卻強忍著站了起來,躲到一邊,坐在地上靜等。


    天快黑時,看到了一輛熟悉的摩托車駛了過來,我立即跑過去,有人攔住了我,我大叫:“許小波,你把


    話說清楚,我究竟哪裏得罪了你?”


    小波頭都沒有回,把摩托車交給小弟去停,自己一邊摘頭盔,一邊走進了舞廳。


    霓虹閃爍中,我終於沒忍住,淚水開始嘩嘩地掉。


    李哥的車停在一旁,他搖下了車窗,對仍把我往外推的人吩咐:“你們先讓開。”


    我淚眼蒙矓地看著他,他說:“琦琦,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們了,小波的性格你很了解,他一旦下定決心,就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以後但凡是我們的生意場子,都不會允許你進入,所有的兄弟都得過死命令。”


    李哥開始關窗戶,打手勢讓司機開車,我大哭著問:“為什麽?”


    “琦琦,你和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車窗合上,李哥的車開走了。


    我不停地哭著,我和你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那我和誰是一條道上的人?我七歲搬到這個城市,九歲認識你們,如今六年過去了,幾乎這個城市所有的地方都是小波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去的,幾乎這個城市所有的記憶都和你們有關,你們現在告訴我,我和你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我沒有再去找過小波,因為我知道,他說了絕交就是絕交,我即使哭死在他眼前,他也不會再看我一眼,就如當年在池塘邊,他背誦英語時,不管我怎麽鬧騰,他說不理會我,就絕對不會理會我。


    和小波絕交後,我突然變成了一個沒有朋友、無處可去的人。


    妹妹天天在家裏練習電子琴,我嫌她吵,她嫌我待在家裏妨礙到她,我請她關上門練琴,她不耐煩地說:“夏天很熱,再關上門不得要悶死?你怎麽不出去找朋友玩?”


    原來,我常常不在家,這個家也已經不習慣我的存在,隻能穿上鞋出門。


    我用零花錢,買了一包劣質煙,坐在河邊抽。


    河水和以前一模一樣,可一切都變了。


    酷熱寂靜的夏日,我坐在大太陽底下,一支煙一支煙慢慢地抽著,想起就在一年前,我還和曉菲一起窩在沙發上,嘰嘰咕咕地暢談著未來,討論著究竟是清華好,還是北大好;我還和小波每天早晨去荷塘邊背誦英文,一起溫習功課。


    想起來,有一種遙遠的不真實的感覺,可是,竟然隻是一年的時光,為什麽短短一年,整個世界就麵目全非?


    想到還有漫長的高中三年,我突然覺得很累,開始真正理解林嵐讀中專的決定,隻是疲倦了,無力支撐了,所以想趕快結束,給自己一個結果。


    我在河邊坐了一天又一天,抽了一包又一包的煙,拿定了主意。


    晚上,吃過晚飯,我和爸爸媽媽說:“你們先別出去跳舞,等我洗完碗,我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情。”


    我的鄭重讓爸爸媽媽也都鄭重起來,他們都在沙發上坐好,有些緊張地問:“什麽事情?你直接說吧,碗筷先放廚房裏。”


    我說:“我不想讀高中了。”


    爸爸麵色立變,媽媽壓住他的胳膊,暗示他別著急,看著我問:“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我就是不想再讀書了,我想早點參加工作,我可以去考技校,我肯定能考上,兩年後就能工作了。”


    爸爸麵色鐵青:“我們家雖然不富裕,可也沒指望你去賺錢養家,不管你想不想讀,你都必須要讀高中。”


    我淡淡地說:“你們硬要讓我上高中,我也隻能上,誰叫你們是父母,我是女兒,不得不聽你們的。可如果讓我現在去考技校,我還能考個好專業,如果你們不同意,再過幾年,我說不定連技校都考不上。”


    爸爸猛地站起來,大掌掄了過來,媽媽忙抱住他,把他往外推:“你先出去,我和琦琦單獨說一會兒話。”


    媽媽坐到了我對麵,我沉默地看著她,冷漠地想她不可能有任何辦法讓我改變主意。


    她想了好久,才開始說話:“我知道你心裏一直在怨恨我們把你送到外公身邊,也一直覺得我們偏心,對妹妹更好,可你們都是我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和你爸爸心裏頭對你們是一樣的,隻不過妹妹更活潑一些,喜歡說話,所以我們自然和她的交流更多;你卻比較沉默,什麽都不肯告訴我們,所以我們和你的交流自然就少了。你自己想想,媽媽有沒有說錯?每天一起吃飯時,妹妹總會把學校裏發生的事情都告訴我們,你卻什麽都不說,我們問你,想和你交流,你一句‘沒什麽’就敷衍過去。”


    我沉默著,難道我生下來就是沉默古怪的性格嗎?


    “其實,我和你爸爸為你操的心一點不比你妹妹少,你妹妹做錯了事情,我們直接罵她,她大哭一場,隔天就又趕著爸爸、爸爸地叫,從來不會和我們生分,可你呢?性子又倔又強,說多了怕你逆反,不說你又不放心。”媽媽說著眼圈紅了。


    其實,道理我都懂,他們不是不愛我,若真不愛我,直接讓我上技校,又省心又省錢,何必吃力不討好地逼我上高中?隻不過到了具體的小事上,會無意識地有了偏向,可天底下沒有父母會承認自己偏心,他們覺得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瑣事,卻不知道孩子的世界本就是由無數瑣事串成。


    “你的外公、外婆都出身大家族,外婆上過洋學堂,會講英文,外公是很有名氣的工程師,可他們的兩個女兒,都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我是因為繼父不肯出教育費,你姨媽是因為和繼母不和,趁著你外公去外地視察工程,自個兒把戶口本偷出去招了工,這都是你外公一輩子的痛,你聽聽我和你姨媽的名字,就應該知道你外公對兩個女兒寄予了厚望,可我們都讓他失望了。他把願望放在了你身上,臨去世前,特意給你留了兩萬多塊錢,說是給你的大學學費,囑咐我一定要培養你上大學,還說如果你上了大學,一定要記得去他墳前看他。”


    很多年沒人和我談外公了,我的眼淚不受控製地一顆又一顆地掉下來。


    “兩萬多塊錢就是現在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何況是幾年前?你後外婆趁著你外公病重,把家裏的存折全部偷走藏了起來。外公這一輩子過得很坎坷,我和你姨媽不想他臨去世仍要目睹親人爭遺產,所以就哄著他說錢都已經拿到了。你外公去世後,你姨媽連本該她繼承的一半房產都宣布放棄了,隻要了你外公的圖稿和藏書,我就隻拿了他抄寫的《倚天屠龍記》。”媽媽說到了傷心處,也開始哭,“你也別記恨你後外婆,她沒有兒女,所以抓錢抓得很牢,我和你姨媽都不怨她,我和你爸爸雖沒多少錢,可隻要你讀得上,我們就是砸鍋賣鐵都會供你,你隻要記住外公對你的心意就行了。”


    媽媽擦幹了眼淚,說:“雖然你外公很希望你讀大學,但是我不想逼你,你今年也不小了,十五歲的人了,在你這個年齡,我已經進工廠上班,工齡都一年了,你爸爸在鐵路上幫人卸煤給自己掙學費,我相信你應該能自己思考,作決定了。如果你還是決定去考技校,我會說服你爸爸,同意你去讀技校,將來到了你外公墳頭,我會給他解釋清楚,是我做媽的無能,是我讓他失望了,和你沒關係。”


    媽媽泣不成聲,我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媽媽等情緒平複了一些後,說:“給你三天時間考慮,考慮清楚後再給我們答案。”


    我回了自己的臥室,抱著《倚天屠龍記》躺到床上,眼淚仍然連綿不斷地流著。


    想了一晚上,腦海裏都是外公的音容笑貌。


    其實,我很明白媽媽的以退為進,她後麵的幾句話完全是在激我,但那是外公的心願,這是我唯一能盡孝的方式。


    第二天早上,我走進爸爸媽媽的臥室,和他們說:“我決定去上高中。”


    媽媽和爸爸都如釋重負?


    ??出了口氣,爸爸立即去抽屜裏拿了一支鋼筆給我:“這支筆很貴重,是特意留給你的,我和你媽媽商量過了,不管你學成什麽樣子,隻要你自己認可自己就行了,我們不要求你一定能考上大學。”


    鋼筆上有兩行燙金的小字: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我把鋼筆捏在手裏:“既然選擇了上高中,我一定會考上大學。我想提一個要求。”


    “你說。”


    “我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度過高中,我想請你們相信我,給我自由。”


    爸爸看著媽媽,媽媽說:“沒問題,我們一直都相信你。再說,我和你爸爸本來就沒怎麽約束過你,你看這棟樓的鄰居,誰家管女孩像我們這麽管了?就是你妹妹,我都不許她十點過後回家,可你在外麵玩到十一點,我們頂多就警告你一下,你爸爸其實心裏一直把你當男孩養,一直都不願拘著你的性子。”


    爸爸說:“我十三歲就出來半工半讀,靠著在火車站給人卸煤供自己讀完中學,我相信我的女兒有能力為自己負責。”


    我點了點頭,轉身走出了他們的臥室,雖然心結已解開,可多年形成的隔閡疏離仍無法消融,大概我永不可能像妹妹那樣,摟著爸爸的脖子,趴在媽媽的懷裏撒嬌,但是……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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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邊的柳樹楊樹鬱鬱蔥蔥,清晨的風涼爽濕潤,有草木的清香。


    我坐在河邊,脫了鞋子,將腳泡進水裏。


    閉上眼睛,所有的回憶似乎都在眼前。


    五歲,離開外公,回到父母身邊。


    六歲,在部隊的子弟學校借讀上學,又休學。


    七歲,複學,認識了曉菲。


    八歲,搬家到這個城市,見到了張駿。


    九歲,頂撞了趙老師,逃課到遊戲機房,遇見了小波。


    十歲,和陳勁坐同桌,遇見了高老師。


    十一歲,關荷轉學到我們班。


    十二歲,我和曉菲重逢,遇見了曾紅老師。


    ……


    我曾經以為這個世界給我的太少,可真靜下心來想,我得到的何嚐少過?


    曉菲的爸爸一直打她媽媽,她麵對的是一個暴力家庭;關荷的爸爸很早就死了,關荷需要寄人籬下,察言觀色地討好繼父和哥哥姐姐;小波的爸爸早死,媽媽精神失常,經濟一直很困窘;林嵐雖然父母都有,卻又要麵臨母親尷尬的婚變,替母親承受流言蜚語;陳鬆清如此用功地讀書,卻因為貧窮的家庭,不得不早早扛起家庭的重擔。


    他們都堅強著,都微笑著,而我呢?


    爸爸媽媽關係和睦,對我包容,還有一個那麽疼愛我的外公,雖然童年時代我缺失了來自父母的愛,卻擁有了和外公的寶貴記憶,妹妹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們的外公是一個多麽儒雅溫柔的長者,她擁有我沒有的,可我也擁有她沒有的。


    小學時,我沒有同學,被全班孤立,可正因為被孤立,所以我認識了小波、烏賊他們,小波所給予我的,就是一千個同學加起來都不抵其萬分之一。


    我雖然碰見了可恨的趙老師,可也遇見了關愛我的高老師;雖然碰見了小氣的聚寶盆,可也遇見了豪爽的曾紅。


    我有什麽道理去憤世嫉俗?又有什麽道理去自暴自棄呢?


    我將所有未抽完的煙連著打火機全部扔進了河裏,目送著它們被河水帶走,昨日的一切從此斷!


    我站了起來,一個全新的開始,不僅僅是為自己,還有外公、父母、小波、曉菲、高老師、曾紅……人不隻是為自己而活,還為了愛自己的人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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