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棋盤的第一個顫抖


    年少的時候,喜歡談理想,喜歡做計劃,以為隻要自己夠聰明、夠努力,就能實現,卻不知道我們隻是這個空間為經、時間為緯的命運棋盤上的一顆小小棋子,棋盤的一個微微顫抖,我們就會偏離計劃的軌道。


    曉菲的成績繼續下滑,期中考試,考了全班十幾名,她稍微再“努力”一下,就可以和我看齊了。


    我暗示性地和她提了幾次,她壓根兒不接話茬,沉默著不理我,似乎連假裝的快樂也都放棄了。她對那些男孩子的態度也越發惡劣,有時候,看到她罵他們的樣子,我真怕他們會惱羞成怒,可不,他們貪戀曉菲的美麗,即使今日走了,明日依舊會來。


    我納悶不解,不明白曉菲為什麽更消沉了。妖嬈告訴我王征幾周前已經帶著他的架子鼓離開這個城市,去廣州了,他甚至壓根兒沒有和曉菲告別,隻是就那麽,突然之間,從曉菲的生命中消失。


    我不知道該喜還是愁,王征的不告而別,也許再一次傷到曉菲,可大痛過後,應該就是傷口恢複的過程。


    我想了很久後,決定和曉菲好好談一下,我想告訴她失戀的人並不是隻有她一個,可是我們不能因為對方不喜歡我們,就自己先放棄了自己。


    正想找她,她卻突然從學校失蹤,我問她們班的班長,班長告訴我,她媽媽代她請了長期病假。


    曉菲生病了?


    我尋到她家,去看她,她媽媽站在門口,客氣地說:“曉菲正在養病,不方便見同學。”


    我滿心納悶不解,不明白什麽病,讓她不能見人,擔心地問:“阿姨,曉菲的病嚴重嗎?”


    她媽媽很瘦,也很憔悴,語氣卻很肯定:“不嚴重,過一段時間就會去上學。”


    對方不讓我進門,我隻能離開。可我又不甘心,所以采用了死纏爛打的招數,隔三岔五地去她家,她媽媽的態度變化很有意思,剛開始,我去得頻繁了,她很不耐煩,說兩三句話就關門,可漸漸地,她又和藹起來,納悶地問:“快要期末考試了吧?你學業不忙嗎?”


    我乖巧地笑:“忙是忙,不過來看曉菲的時間還抽得出。”


    她媽媽問:“你和曉菲很要好?”


    我套交情:“阿姨,你忘了嗎?曉菲小時候還在我家睡過,那一次,你和叔叔半夜找到我家,見過我爸爸媽媽。”


    “啊?是你呀!後來你搬家走了,曉菲哭了很久,沒想到你們又在一個學校了,曉菲都沒有告訴我。”


    我沉默著不說話,阿姨也沉默著,似乎在思考,很久後,她說:“你期末考完試再來看曉菲吧。”


    我忙說:“謝謝阿姨。”有了確定的日期,我就放下心來。


    回到學校,精神仍然恍惚,很快,我們就要初三了。


    別看隻是兩年時間,可初中生似乎是最容易出狀況的年紀。小學時,我們視老師家長為權威,比較聽話,到了初中,我們突然就開始對他們都不屑,自己卻又把握不住自己,我們絲毫沒有畏懼,勇於嚐試一切新鮮的事物,從談戀愛、抽煙喝酒打架,到出入歌廳舞廳、混社會,我們什麽都敢做。


    在外麵混過的人就會知道,打架時,出手最狠的人,其實不是成年流氓,而是我們這些懵懂無知的少年。因為他們已經知道畏懼,而我們什麽都不懂,所以什麽都不怕,我們甚至會因為幾句言語不合,就往對方腦袋上拍磚頭。


    幸運的人,這段迷茫的叛逆期,也許隻會成為成長路上帶著幾分苦澀的有趣回憶,而不幸運的人,卻會付出自己都無法預料的慘重代價。


    經過兩年的學習,有些入學時成績不好的人上升,有些入學時成績很好的人卻下滑,雖然是重點初中,可無心學習的差生和普通初中的差生沒什麽區別。


    為了迎接明年的中考,學校會根據初二的期末考試成績重新分班,分成快慢班,或者叫重點班、非重點班。


    周圍的同學都很緊張,個個刻苦用功,唯恐一不小心就分到慢班。


    我們無憂無慮的日子似乎在結束,學習的重擔開始慢慢壓到每個人肩膀上。連我的爸爸媽媽都會在吃飯的時候給我夾一筷子菜,暗示性地說:“多吃些,學習要越來越辛苦了。”


    我的成績很微妙,既有可能分進快班去做差生,也有可能分進慢班去做好學生。人的心理很奇怪,寧可進快班去做差生,也要進快班,爸爸媽媽自然也是如此,似乎隻要我進了快班,我就一定能上重點高中。


    我卻總是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恍惚,空閑的時間,別的同學都在溫習書本,我卻在看小說,練習畫畫。我喜歡畫荷花,課間活動在學校的荷塘邊看荷花、畫荷花,它們是我心中最美的花,一切美麗的詞匯用在它們身上都不為過。


    一天,下了英語課,聚寶盆找到林嵐,非常難過地對她說,陳鬆清不會參加期末考試,他即將離開我們,希望林嵐組織一個小的歡送會,為陳鬆清送行。


    我很驚訝,豎起耳朵偷聽,聽到林嵐驚異地問:“為什麽?”


    “他要去考技校。”


    “他為什麽不讀中學了?技校不是要上完初中才考的嗎?”


    牽涉到他人家庭,聚寶盆不願意多解釋,隻說:“他們家好像經濟有點困難,他爸爸希望他能早點參加工作。以他的成績,現在考,也肯定能考上。”


    林嵐震驚地瞪大眼睛,似乎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人會連學都上不起,雖然那個學費也許隻夠她買兩條裙子。


    陳鬆清即將離開我們班的消息,很快就人人都知道了。大家雖然意外,但真正難過的人沒幾個,畢竟陳鬆清並不合群,常常獨來獨往,大家對他的了解,僅僅限於他是我們班的第一名。


    林嵐卻很上心,真把這當成了一件事情,不惜放棄讀書時間,很費心地為陳鬆清舉辦了一個歡送會,詩詞歌舞全都有,她還利用自己的影響力,讓全班同學集資為陳鬆清買了一支昂貴的鋼筆、一本精美的日記本,作為送別禮物。


    我當年拒絕了為陳勁捐款送禮物,這一次,卻把自己的全部零花錢捐了出去。


    陳鬆清表麵上沉默到近乎木訥,但我想他心裏對林嵐是有感激的,他的少年時代被迫提前終結,可林嵐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他畫下了一個雖蒼白卻美麗的句號。


    我看似漠然地遠遠觀望著這一切的發生,內心卻波濤起伏,並不見得是為了陳鬆清,也許隻是為了生活本身,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殘酷和無奈。很多人壓根兒不愛學習,每天抽煙喝酒打架,偷父母的錢打遊戲、染頭發,以叛逆另類為榮,父母卻求著他們讀書,而陳鬆清酷愛讀書,認真又用功,次次拿第一,生活卻偏偏不讓他讀書。


    這就是生活,似乎永遠都是你要什麽,就不給你什麽。


    陳鬆清離開學校的那天,下著小雨。


    自小到大,我就偏愛雨,下雨的時候,我甚至很少打傘,我喜歡雨滴打在臉上的感覺。


    我坐在學校的石凳上,看著漫天如絲的雨幕發呆,說不上不高興,也說不上高興,我的心情常常處於一種空白狀態。


    一個人走到我麵前,站住。


    我看過去,是陳鬆清,他背著軍綠的帆布書包,打著一把已經磨得發白的黑傘,沉默地站著。


    我們倆都不是愛說話的人,相對沉默了半晌,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他忽然說:“我明天不來上學了。”


    “我知道。”


    他的腳邊,恰好是一個窪地,雨水積成一個小潭,他就一腳一腳地踢著雨水。


    我至今一直記得他那種好似全不在乎的虛偽的堅強,他舊球鞋上一塊塊的汙漬,和半鬆開的鞋帶。


    他問:“你功課複習得怎麽樣了?”


    “不怎麽樣。”


    他一腳一腳地踢著地上的雨水,水滴濺濕了他的褲子,他卻全然沒在意。


    “我本來想考完期末考試再走的,可我爸不讓,他說有這時間,不如多準備一下技校的考試,爭取能考進一個好專業,將來進一個好單位,工資能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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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沉默著,不知道能說什麽,他忽然說:“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嗎?”


    “沒問題。”我問都沒問他要拜托我什麽事情,就一口答應。


    他笑笑地說:“你可不可以認真複習,全力以赴地考這次期末考試?”


    我不解地看著他,想不通他何來如此奇怪的要求,但是,我已經答應了他,所以我會遵守諾言。


    其實,直到今天,我都沒想明白陳鬆清何來此要求。


    “好的,我會好好複習,認真考試。”


    他笑,仍舊一腳一腳地踢著雨水,我沉默地看著他踢起的水珠。


    他的鞋子已經全部濕透,他站了很久後,說:“我走了,再見!”


    我坐在石凳上,沒有動:“再見!”


    他背著書包,轉身離去,又瘦又高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迷蒙的細雨中。


    我一個人又坐了很久,坐得整個屁股都冰涼,渾身濕透後,也背起書包回家。


    那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見陳鬆清,從此,我再沒有見過他,甚至再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他有沒有考上技校,考到哪個專業,我一概不知道。


    不過,我知道他會知道我的期末考試成績,所以,我遵守約定,認真複習,認真考試,兩個多星期,我什麽都沒幹,隻是看書,從早上一起床一直看到晚上睡覺。他說讓我全力以赴,其實,我不太清楚怎麽才叫全力以赴,但是我把地理、曆史、政治的課本搞了個倒背如流,連最討厭的英語都強迫著自己囫圇吞棗地亂背了一堆東西。


    期末考試成績排名下來,我成為(1)班的第一名。除了英語成績不好以外,代數、物理、幾何近乎滿分,其他的課如地理這些完全靠死記硬背的也幾乎都是全班第一,因為我拿了幾個全班第一,所以連說我作弊都變得不可能,大家隻能用驚訝麵對這個意外。


    爸爸和媽媽激動得不知所措,開家長會的時候,差點要對聚寶盆磕頭謝恩,聚寶盆很淡然,平靜地說


    :“我教的英語,她考得最差,她的進步和我沒什麽關係。”


    即將要分離,我和聚寶盆反倒相處融洽,雖然我和他曾鬥得不可開交,雖然他的確偏愛成績好、性格活潑的學生,可平心而論,他和趙老師截然不同,他對林嵐不露痕跡的關懷,他努力試圖留住陳鬆清,他全力以赴地教書,所有我眼睛看到的東西,讓我已經原諒了他曾帶給我的痛苦。


    其實,聚寶盆作為剛畢業的大專生,比我們才大了九級,他自己也是一個未完全成熟的人。我相信,我們作為他教師生涯中的第一屆學生,肯定永遠不會被他遺忘,就如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是我們的班主任。因為,他在我們逐漸成長的生命中留下了痕跡,我們也在他逐漸成熟的生命中留下了痕跡。


    期末考試結束後,我去看曉菲,她媽媽遵守承諾,讓我見到了她。


    我看到曉菲時,她正躺在床上看書,原來的齊肩長發被剪得很短,如同一個男孩。


    她看到我,放下書本,對我笑。


    我的感覺很奇怪,我說不清楚,她哪裏不一樣了,可她的確不一樣了,她的眉眼依舊漂亮,可眉眼中的飛揚熱烈卻都沒有了,隻有淡淡的視線,淡淡的微笑,她的人生就好似……就好似……突然之間從仲春進入了秋末。


    我看到她在看的是英文課本,放下心來,坐到她身邊,問:“你病好了嗎?”


    她點點頭:“好了,你期末考試考得如何?”


    “班級第一,年級還不知道,估計要下個學期分班後才能知道。”


    她很驚奇,也很開心:“我要努力了,否則真要被你甩到後麵去了。”


    我一直沒為自己的考試成績感覺到額外的喜悅,因為總有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可此時,突然之間,我就興奮起來,激動地說:“好啊,等下個學期開學,我們比賽,看看誰更厲害。”


    曉菲笑:“好!”


    我伸出手指:“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我們拉鉤,約定了我們的諾言。她媽媽似乎一直在外麵偷聽,聽到我的成績是第一,又聽到我和曉菲約定將來比賽學習,她放下心來,端給我們一碟葡萄,並且意有所指地對曉菲說:“你以後就應該和羅琦琦這樣的同學多在一起玩。”又和善地對我說,“歡迎你以後多來找曉菲玩。”


    我盡量乖巧地微笑,她媽媽若真知道我是什麽人,不知道還會不會說這樣的話。不過,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學習成績好,竟然有這麽多好處,變成讓所有家長都信賴的人。


    曉菲沉默地低著頭,她媽媽似乎又有點不安,匆匆往外走:“你們討論學習吧,我出去了。”


    等她走了,曉菲對我使眼色,我跑去門口看了一眼,對她搖頭。


    她示意我坐到她身邊,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其實我沒有生病,我是懷孕了。”


    我是一個麵部表情極不豐富的人,所以,我隻是呆呆地看著她。看在外人眼裏竟然無比平靜,其實心裏早就震驚得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她笑了:“琦琦,有什麽事情能嚇到你?你怎麽不管什麽時候都這麽冷靜?”


    我不知道怎麽解釋,隻能問:“你怎麽辦?”


    她淡淡說:“已經去醫院做過流產手術了,等下個學期開學,我會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重新開始。”


    我結巴著問:“你……這……怎麽回事?有人欺負你嗎?”


    她很平靜地說:“事情的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發生了,現在再去追究原因,沒有任何意義。剛開始的幾天,我天天哭,恨死了自己的愚蠢,可眼淚並不能讓時光倒流,也不能讓我犯的錯消失,琦琦,這是我第一次告訴你這件事情,也是最後一次,以後,我永遠不想再提起,我隻想忘記,你也幫我一塊兒忘記,好嗎?”


    我點頭:“好!”


    我們再沒有提她懷孕墮胎的事情,討論著學校的事情,曉菲詢問著她離開的這段時間,學校裏發生了什麽,我把我所知道的八卦都詳細地告訴了她。


    初中生懷孕墮胎應該是很大的事情,可也許因為曉菲太過平靜的態度,我竟然恍惚地覺得這是一件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就像重感冒,隻要過去了,一切就像沒發生過。


    我和她計劃著新學期開學後,我們應該做什麽,期待著我們能分到一個班,那我們也許可以坐同桌,一塊兒上課、一塊兒做作業、一塊兒放學,我們甚至商量了上高中後,該讀文科還是理科,要不要兩個人讀一所大學,她笑著說她喜歡北京,她要去北京讀大學,不是北大,就是清華。


    她還拍著我的腦袋說:“你要想和我讀同一所大學,就要努力了,可不能再這麽貪玩,總想著看小說。”看我流露出很不自信的表情,她又趕緊笑著安慰我說,“別害怕,我會監督你好好學習的。”


    曉菲對未來充滿信心,我絲毫不懷疑她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因為她的彷徨迷亂已經過去,她已經準備好重新出發,而這一次,她一定不會再犯任何愚蠢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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