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梢,眼角,鼻頭,唇線,一絲一縷的鬢髮。還有那隻耳朵。


    既然註定忘不掉,何不把這些都刻入骨頭。他日骨化成灰,也是葬在一處,不留遺憾。


    他正癡看,不覺謝皖回已近在咫尺。突然,一雙手按在肩頭,把他整個摁定在椅子上。陳焉一驚,謝皖回卻堅不可動地壓著,少時陳焉定住了神,他才默默把手放在陳焉右臂上,摸至斷處,手心的暖將它輕輕裹住,驅走一兩絲深秋的涼意。


    陳焉眼底緩緩一熱,喉頭微動。謝皖回神色凝重地望著那空空長袖,眸內微光細流,把下唇微微咬住,低了頭,昔日的刀光劍影仿佛觸手可及,血腥味如入鼻喉,叫他手心有些生寒。


    可那個人受的屈辱遠不止這些。


    “為什麽避開我?”他問得很輕,聽不出任何情緒。


    【南柯巷】·十三


    謝皖回靠得很近。兩人之間不過兩尺,屋內陰寒,那個人的手心隔著一層袷衣也能感到薄薄的體溫。


    陳焉記起昔日每天他為自己搽完了藥,收好銀針,還不忘點起一隻手攜小爐,撥亮炭火,烤上一小會,口中猶念念不忘叮囑他秋風添涼,莫要讓手受凍。他微微笑著,在威脅似的目光下點頭答應。


    如果可以一輩子這樣,多好。


    如果他不是一個廢人,多好。


    這麽好的皖回,他連最起碼的一雙手都湊不齊,給不了他一個完整的擁抱。吃著點心,默默看他踩盡一個院子的刨花,本以為心如死灰,可那地方竟然還活著,竟然還能感到幸福。幸福到他差點忘記自己終身帶罪。點點滴滴,此生再難得,亦不可求,不可貪。回想自己忍痛一刀一刀削去那木板上刻下的“回”字,忽然悲從心來,身體冰冷,竭力閉目不答。


    “……陳將軍是嫌我一個民間郎中,不配給將軍療傷?”謝皖回淡淡開口,聲音有了一點不自然。


    陳焉聽到他這樣的用詞,如劈頭一盆臘月冰水直潑而下,渾身冷到極點。他內心焦急,倏然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震力之大,幾乎掀翻凳椅。謝皖回一對深黑的眼睛無溫無光,冷冷看他,仿佛受了極大折辱。陳焉隻覺喉內腥甜此時又有上竄之勢,呼吸停滯,嘴唇抖得厲害:“不是……!我絕對沒有半點這樣的想法!絕對沒有!”


    因為太過激切,喊到最後,嗓子居然有些嘶啞。他急促地掙了幾口氣。


    謝皖回漠然盯著他神色大亂,眉骨連一絲鬆懈都沒有,仍是冷硬,始終閉口不語。陳焉見他神情如故,仿佛認定了剛才的推斷,急得幾乎要伸出手去抓住他一邊肩膀,可五指剛碰到謝皖回的衣麵,他又倏地一顫,雷殛般抽了手,攥成拳,終究是狠狠一放。


    謝皖回那瞬間臉色怒極。


    “陳焉!”連日來的低迷情緒這一刻完全失控,他甚至感到恨意,雙手一下攥住陳焉衣襟,重重揪到眼前,用力一振,厲聲怒喝,“那你躲什麽!說!你躲什麽呀——你就那麽不想看見我?”


    怎麽會不想看見他。


    隻是天天相見,日子長了,便離不開了。若是有一日沒理由再見麵,他情何以堪。


    陳焉心中痛楚,任憑他打他罵,默不還手。


    謝皖回見他石頭似地不吭一聲,胸口燒得張狂,火舌攻心,禁不住忿忿將他狠戾一推,陳焉摔了幾步,毫無抵抗地撞上石牆。然而一個柳青色的錦袋卻在那一瞬毫無徵兆地跌了出來,掉落在地。


    陳焉聽到響聲時定睛一看,臉色驀然煞白,失神去撿。謝皖回認出那是重九之日他贈給陳焉佩帶茱萸的囊袋,微微一怔,心口竟是說不出的千百滋味,見陳焉什麽都不顧,一心把它藏回去,那一萬種滋味隻剩辛辣,大怒之下,霎時一腳將錦袋狠狠踢到一旁,趁陳焉不及起身,他率先彎腰把錦袋搶奪在手,拆開就看!


    “不要看!不……!”陳焉聲音發顫,竟像是在哀求。


    謝皖回哪裏聽他半句,猛地拉開穗帶往裏一看,並沒有什麽稀罕東西,居然隻是他日日擺弄的藥材罷了。看盡其中,也不過隻得三樣。


    茴香,艾蒿,萬年青。


    什麽方子都湊不成的三味藥。謝皖回詫異地再確認一次,確實隻有這三樣沒錯,一時迷惑不解。陳焉髮鬢間細細地滲出了汗,臉色虛脫,屏息不動,似乎在等待一場死刑。


    忽然,謝皖回整個人顫了顫,手一僵,那隻裝著三樣藥材的錦囊“啪”地落了地。


    他驚呆了似地驀然看住陳焉。


    陳焉的臉克製不住漲紅了,汗水從他臉側滾了下去,分不清是冷是熱。渾渾噩噩入了沸湯,遍體灼燙,稍一動彈,便要粉身碎骨。他從臉頰一直到耳根的地方都是紅得通透,神情卻又極為慘澹,目光潰散,完全找不到焦點。整個塌下來的窒息叫他微微暈眩。恨不得立刻死了。


    謝皖回呆呆發了一會兒怔,此刻突然一震,回了神,表情又驚、又亂、又不知所措,一時錯綜複雜,雙唇半張,竟是渾身慢慢開始發抖。愈是細想,愈是止不住兩頰一陣急火灼燒。脈搏聲響之大直接撞中五髒六腑,他整個人往後踉蹌了好幾步,下意識抵住半邊臉,突然羞惱地大力將腳邊那張板凳“哐當”一下踢翻,恨了一聲,奪門而出!


    陳焉頓時寒透肺腑,失聲喊出他的名字:“皖回!皖回——”


    拔腳去追,卻見那個人一下子跑過了庭院,甩開門扇,衝出大門,竭力追至門口之時,謝皖回並沒有回醫館,而是朝著巷口疾步奔去,他冒著針尖一般刺入眼睛的冰冷雨點,瘋了似地趕了過去,待出了南柯巷,卻隻見歸溪二裏街道茫茫,雨水密集拂來,天地灰暗。再也沒有謝皖回的身影。


    * * *


    陳焉坐在回春草堂的石階上,神情恍惚地望著巷口。秋雨涼徹骨。那青瓦屋簷下的漏雨連成幾道銀白的線,快要落地的地方,線便斷了,淅瀝生響。線每斷一次,他的心便又沉一寸。


    他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偌大的十二裏地,偏偏沒有那一個他尋覓的身影。


    謝皖回一夜未歸。


    他失魂落魄地在雨中從傍晚坐到第二日午後,身上的衣服悉數濕盡,頭髮濕嗒嗒地貼著臉頰,無精打采掛著。沒有人回來。


    “將軍。”黎飛滿臉愧疚地跪在他身側,捧著一碗粟米粥,輕聲道,“吃點東西吧……您兩天沒……”


    陳焉麻木地緩緩搖頭。


    黎飛依然得到這個一成不變的結果,嘆口氣搖了搖頭,陪著陳焉坐了一會,就聽那個沙啞的聲音低低說:“你回屋吧。我等他。”


    昔日的部下欲言又止,究竟還是起身走回了屋子。


    秋雨是添愁的。陳焉忽然想起這樣一句話,目光迷惘地望住灰濛濛的天,雨水冰冷冷澆上頭,身子像冰塊一般,在失溫的時候,總會惦記曾經的溫暖。


    他摸到自己隱隱疼痛的右臂。


    想像著那些天清氣爽的日子,那個人挽了半臂高的衣袖,停了手中抓藥配方的活計,提起朱漆食盒,跨過身後這道坎子,走下石階,往他那扇青蓮漆的大門裏去。盒蓋下一定是些胖墩墩的純白粉糕,酥甜柔軟,還捎著蒸籠裏一絲箬葉的清香。那一次,鋪了紙筆在他麵前,無視他訝然的目光,左手揮毫,顫巍巍塗了一個“醜”字,見他要笑不笑,那張臉卻是硬邦邦擺出坦然的模樣,惡狠狠說,盡管笑吧!以前我說你的字醜,現在讓你笑回來,還不好麽!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歸溪十二裏之南柯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焱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焱蕖並收藏歸溪十二裏之南柯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