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卻一瞬間狂喜:“將軍!”


    這兩個字在他耳中像一雙響雷,炸翻一片空白,他驚不能言,隻是本能地僵在原地。而下一刻那人已然大步奔至身前,麵上苦、辣、酸、甜俱齊,無法盡述,似有千言萬語,一時積於喉頭哽咽不已。


    激動中,那青年驟然一下跪在他麵前,雙手抓住陳焉的袖子,竟忍不住失聲痛哭:“……將軍!將軍,屬下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您找到……!”


    “黎飛?”他過於震驚,半晌才呆呆叫了聲那人的名字。


    那叫做黎飛的人聽他喚出自己的名,立即抬了頭,不想卻一眼看見他右邊袖子下空蕩蕩的凹陷。


    他眉間猝然湧來一陣說不盡的悲慟,眼圈早已血紅,拳眼摜地,咬牙啞著嗓子說:“若不是我被臨時調去泗州調運軍糧,鶊雲港之戰又怎麽會少得了我黎飛!大戰之後,運糧隊所屬軍士皆被截在泗浛交界,不得歸營,說什麽要隔離待審!我被軟禁在泗州數月,將軍離開之時竟然見不上一麵——您的手果然是……我若找到那昳疏賊人,定將他碎屍萬段!”


    “你快起來,不要跪。”陳焉麵容慘澹,啞著嗓子一連喚了他好幾聲,急切之際,自己也雙膝塌在地上,死死將黎飛的肩膀往上推,“我已經什麽都不是了……你起來!”


    “屬下不明白!”黎飛如磐石一般頑固地跪著,急上眉梢,高聲喊道,“將軍為什麽要認罪!”


    “你起來!”顫抖的聲音吼得極重。


    “將軍為什麽要認罪!”黎飛神情悲憤交加,拳頭氣得直哆嗦,更大力質問回去。“簽了那悔罪書,就等於下半輩子背著汙點做人!更別說重披戍裝了!——將軍難道貪生怕死嗎!”


    陳焉聽到最後那幾個字,臉上的表情突然消失,空洞一片。烏雲中抽出的幾顆雨點鞭子似地笞了幾下在他眉毛旁邊。痕跡宛如裂紋。他忽地笑了,微微仰著臉看著墨漬般混沌散開的天空,字字生硬:“貪生怕死?貪生怕死?……我倒情願真的死了。”


    黎飛被他悽然的神態震住,不禁自悔失口,嘴唇竭力壓住顫抖,方才怔怔一句:“王獲已升任二品驃騎將軍了。”


    那一句話便如一響霹靂。


    陳焉的笑嘎然而止,死寂了片刻,鼻間沉沉納入一絲潮氣,連說了三個重重的“好”字。雨水癲狂入眼,血淋淋地疼:“真是蒼天有眼,蒼天有眼!他終於如願以償。”


    “將軍!”黎飛兩行淚忍不住滾了下來,一把扼住陳焉雙肩,悲切道,“將軍不知道,王獲老賊是怎麽對待我們‘騫字軍’的弟兄!鶊雲港之戰已經死了大半,所剩之人傷的傷,殘的殘,我在被囚時聽說將軍被定罪,非常震驚,剛一獲釋便急急趕回浛州,想向弟兄們問清楚前因後果。卻不料,朝廷雖然頒旨令其不得以戰敗為由刑罰騫字軍殘員,可王獲那禽獸竟假休養之名,將所有兵員遠遠發配浛州午崖島,我趕回時早已和大家斷隔一重茫茫大海。您也知道,午崖島與世隔絕,島上荒涼貧瘠,我聽逃出來的人說才知道,弟兄們風餐露宿,非但得不到及時醫治,還被……還被王獲的爪牙百般刁難,甚至重刑拷打……!”


    陳焉渾身冷到極點。他一張口,滿腔悲、怒、愧、恨猛地湧上喉頭,突然一股腥熱,扼住咽喉時嘴角滾出一行濃血!


    “將軍!”黎飛頓失顏色,一個眼疾手快死死將陳焉塌下去的身子穩住,振臂搖了兩下。


    “王獲他還想要什麽,他究竟還想要什麽!”陳焉急聲喃喃,心如火燒,濃腥味道溢滿喉嚨。他雙眉緊蹙,落地一拳終是將壓抑了許久的淚水震下一片,嘴角一道殷紅觸目驚心,“他想要的都已經得到了——為何還要折磨那麽多無辜的人!”


    “將軍!將軍……!”黎飛焦急的呼喚似遠又近,嗡嗡震著腦髓。


    陳焉驀地抬眼,萬丈蒼天陰霾四起,一枚白晃晃的疾雨如鎬矢射中靶心,剎那間撞碎他眼中景致,混沌一響,耳畔仿佛又聽到那日軍帳外陰冷的鼓聲,飛沙走石之中,一輪濃雲後的慘白日頭直射枯草。鐐銬染著死氣,從地麵拖曳過去。


    他被兩個犀甲鐵鎧的兵士猝不防一推,強壓跪下。


    王獲依然一身將軍帥袍,黑凜凜的甲冑烏光跋扈,兜鍪高昂,慢條斯理地踱步到他跟前,冷笑一聲,劈手將一卷信函丟下去:“好一個陳將軍!——那囹圄之地暗無天日,你也有能耐托人將這封親筆信送往聿京,佩服,佩服!果然好本事!”


    包紮下仍血跡模糊的右臂被人大力扣著,斷處疼痛至極。冷汗一顆一顆滴下他毫無血色的臉龐。他青白的嘴唇張了一張,嗓音發顫:“王獲……你卑鄙,竟然派人截取所有發往聿京的信函……”


    “噯,陳將軍別血口噴人。”王獲勾起一絲笑,手中一柄環首刀的斜麵輕佻地拍了拍他的臉,湊近了,低聲沖他耳朵吐氣,“我沒有截,是我那憲台老友看了你的信,當日便用上好的方槽封了,加蓋密印,派人客客氣氣從京城給我送來,叫我仔細欣賞欣賞……陳將軍是怎樣參劾我的。”


    聞言那刻,他如遭雷殛。


    眼下那捲狼狽的書信字跡晃蕩。他一時髮膚俱寒,無法言語。


    “我說,陳將軍在發信之前,怎麽不先弄清楚?——禦史府可是我王獲常去的歇腳地兒呢。嗯?”王獲說畢,興致盎然地哈哈大笑起來,刀挪了位置,刀脊一下敲中陳焉右臂。劇痛令他一陣眼黑目眩,那人的刀卻順勢在紗布上一削,沾滿血汙的布條鬆斷了幾分。血流更濃。他頗有閑情地打量著陳焉鼻翼兩側密密滲出的虛汗,輕鬆地說,“哦,差點忘了。我那聿京的乖侄女上個月定了樁好姻親,喜帖都備足了,本來還打算給陳將軍發一張。可惜啊,現在看來,陳將軍是喝不成她和國舅爺家小兒子的喜酒了。”


    字裏行間,剝皮不見血。他的身子愈來愈冷。


    王獲卻拿靴尖踏平了紙張,陰陽怪氣地照著念:“……‘王獲無視前線危急,私自扣兵幽都,非但不予增援,反而封鎖兵道,掐斷糧草,以致我千餘將士被困鶊雲港,被迫孤軍一擲,終因敵我數目懸殊,戰敗失守’……嘖嘖,寫得很不錯嘛,果然是呂虢的得意門生啊。”


    這時,他輕蔑挑釁的神色猛一收,麵上凝聚一股子陰冷歹毒,冷冷咬牙笑道:“你死到臨頭還想向皇上申冤?既然你不識相,就休怪我無情!”


    一揮手,竟是將騫字軍的殘兵押了過來。密密麻麻,約有四百多人,顛簸行進時荒地上都揭起了一層花白的木灰。麻繩縛手,衣衫襤褸,麵色憔悴不堪,似乎多日不曾膳食。


    他的心髒一瞬間停在冰點。


    空白之中他聽到自己一聲急吼,感覺到視野輪廓晃蕩,是膝頭沖了起來,幾隻手在粗暴地壓製他。喉嚨幾乎撕破:“王獲!你想幹什麽!信是我寫的!你隻管沖我泄恨就是……!到底想對他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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