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來襲,驟風肆虐,黑壓壓的大洋之上暗濤洶湧。昳疏派遣的寇船偷襲鶊雲港,東、南、北三麵合圍,戰船上百,密如螄蟻。他被無形之手大力掀到了一艘船上,正逢兩軍亂戰,白刃拚殺,數朵浪花把舷板上一攤汙血沖得七零八落,一陣濃腥鏽味。


    海水又冰又鹹。


    鮮血又冷又辛。


    並肩作戰的弟兄們在漆黑之中猶如忽隱忽現,他視野潰散,那些芒草似的人身便顛簸搖曳。乍地一道悽厲白光,卻不是電閃,而是刀光,草木皆毀,一截截分崩離析,悉數裂成兩半。身首異處。


    一口巨浪來襲,轟開銀光萬丈,重重摔在他前去浛州要塞幽都求援的校尉身上。


    那校尉在一片雪銀的寒光中跌落甲板,滿身浴血,掙紮到他腳邊,雙眼腥紅,朝他振臂哭喊:王……王獲老賊扣兵幽都——他沒有來,他沒有來呀!


    身後逼來的昳疏海寇猖狂大笑,一刀斬斷了校尉的咽喉。


    他失聲痛吼,朝著那寇賊發狂似地沖了過去,正欲一劍取他命門,臂間施力,憑空晃了一圈,卻沒有手握兵械的感覺,更沒有脫鞘出劍。他赫然一驚,猛地望向右臂——竟然空蕩蕩一片。心髒如遭雷殛。


    那寇賊愈發笑得凶了,把手往上一舉,一條血淋淋的胳膊正攥在掌心:無臂之人,何以殺我——


    他一震,斷口處驟地迸出一團殷紅。血肉橫飛。


    “啊……!”驚起在滿目血腥之中,夜色陰騭之際。壺漏點點滴滴,旁敲側擊,每一聲都如同擂鼓一般,仿佛亡魂哭唳,哀嚎不絕。


    陳焉咽喉微痛,心衣下浮了一層細密的虛汗,後背盡濕。右臂的傷口劇痛無比。這殘更半夜,烏漆漆灌了一口冷風入窗,患處如刀片淩遲,任憑他死死攥著,仍是輾轉一夜難以入睡。好容易待到天際剛擦亮了一抹魚肚白,他麵色慘澹地下了炕,蹙著眉毛,吃力地披衣出門。


    舊患,竟還不能痊癒。


    他終於有些慶幸自己住在醫館隔壁了。


    這個時辰,南柯巷裏寥無人跡。令他吃驚的是回春草堂的門已經開了,隻是前屋無人,隻聽得庭院中有翻動晾曬草藥的聲音。再環顧四周,室內擺設樸素,白牆墨幾,一隻紫砂陶罐在門廊的小爐上噝噝正歡,氣味沁鼻。


    陳焉遲疑片刻,終究沒有邁過那道門檻,隻用手提了門環小心翼翼扣了幾下。


    “誰那麽一大早就不給人安生!”熟悉的語氣果然脫不了那個調。隔著一道青瓦牆,聽了不知多少回,這次真的罵到自己身上,陳焉忽地覺著一陣莫名有趣,不禁笑了。


    沒想他正在笑時,那人冷不丁一甩衣擺便跨出了內室,倏然撞個正著。陳焉不覺一僵,笑容像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急忙收起不敬之態,斂眉低眼站著。謝皖回見來人是他,似乎有點意外,記起上次那張紙上歪扭不堪的字,他輕輕嗤笑一聲,麻利地拍了拍還沾著藥末兒的手:“好稀客!拿不住紙的木匠師傅。”


    陳焉沒應聲,下意識把燙了一下的臉側開。


    然而晨光斜照,陳焉麵容慘白,襯著木門玄漆分外憔悴,卻不是光線所致。謝皖回雙眸微眯,免不得一皺眉:“……怎麽跟見了鬼似的,臉色差成這樣。”


    陳焉笑得苦澀,緩緩把頭搖了搖,隻低聲問:“大夫,您這可有止疼的膏藥,賣我一貼吧。”


    “止疼的膏藥當然有,而且還不止一方。”謝皖回側眼把身後的百匣藥櫃撩了一眼,冷笑道,“然而藥又豈是亂用的——你哪兒疼,先告訴我。”


    身子隱隱一涼,涼攻心脈。他猶豫地動了一下唇:“……手。手臂疼。”


    想是木工活兒做多了,傷了筋肉。謝皖回眉角一挑,人已是朝著陳焉走近了兩三步,伸手便探了過去:“疼的地方拿來我看!”


    這謝大夫雖非京人,但看他出落幹淨,必然嫌棄傷殘汙穢。陳焉心生此念,說什麽也不肯叫他看了那斷臂去,一時驚慌不已,下意識便躲開謝皖回伸來的手,幾乎沒退到門檻外。被對方惡狠狠的一記眼神剮過來,他忙賠笑:“不必不必,隻不過區區小傷,怎敢勞煩大夫,大夫隨意給我開一貼最普通的膏藥就好了。”


    “隨意?笑話!下藥最是講究‘對症’二字,入對了去處,才得以藥到病除,臂痛說著簡單,細究起來還能分出十幾種來——你以為敷衍了事是我謝皖回的作風?”他不過一句,已被謝皖回劈臉頂了三四句,不想最末那句才是真正驚了陳焉的話,“一兩銀子一貼的膏藥,怎能隨便揀一個用?”


    “一兩銀子一貼?”陳焉失口反問。足足抵得他六、七日的租金。


    謝皖回見他驚詫,蹙眉剜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一字一句說:“怎麽,我這藥貼雖然價格貴了,裏頭下的功夫卻足,值得這個數,我並不賺你什麽。市坊裏有江湖郎中,賣的那什麽亂七八糟的膏藥,何曾比得過這個!那些半調子我早見過,偷工減料,配製粗糙,最多可暫時緩解痛意,卻不能治本。盡管價錢隻需百文,可病人至少要買十幾貼,才得痊癒。這樣算起來根本不止一兩銀子。”


    陳焉怔怔聽完他的話。雖然意思他全明白,可拮據的現狀卻是難住了他。


    他不是擅長經商兜售之人,一個木器鋪麵也是毫不張揚,極為低調,剛起步的店,掙不了多少錢。一個月下來,除去進貨成本,減下日常開銷,不過勉勉強強湊夠五兩。


    陳焉緘默不語,左手黯然在靠近右肩的地方略一碰觸,落了下去。


    他的手已分文不值,何況一兩白銀。


    “多謝大夫相告,藥貼之事,還容在下先考慮一會……”他強忍傷口鈍痛,輕輕朝謝皖回一笑,心頭卻有尷尬,隻把眼低瞭望住鞋尖,順勢低頭謝過,轉身往回走。


    謝皖回向來眼尖,望見他髮鬢上都有了一層細汗,竟已這般疼了,還要考慮,一副直心腸令他忍不住“噯”地喚了一聲,誰知陳焉腳步不停,眼看已到了階下。謝皖回莫名來了慍意,記得陳焉的手指碰過右肩,料定傷在右臂,霎時追出醫館大門縱步趕上,一出手便抓上陳焉右臂!


    手指準確地逮住了陳焉的衣袂。然而也隻有衣袂。


    抓下去之時,五指居然空空往下一陷,隻覺掌心一陣涼風竄過,薄薄的細麻布瞬間已攥入手中。五指合攏,唯有一段輕飄飄的衣袖。


    謝皖回的心口似乎也往下一陷,愣了。


    陳焉驚惶失措地回了頭。謝皖回睜大眼睛盯著手中絞在一處的空袖子,顫了一下,倏地抬頭看他,陳焉瞬間便將他臉上明顯的驚訝看得一清二楚。他心愈沉愈深,胸口悶痛。誰願意靠近一個殘疾,沾上晦氣。他神情微微蒼白,動了動肩頭,袖袂上的手紋絲不動。遲疑之間,陳焉怯生生地抬起左手,撚在謝皖回扯住的地方上端,半晌才試著抽了一角出來,見對方猶在怔然,他才慢慢碰上那幾根冰涼的指頭,極輕極謹慎地掰開,將衣袖從他手中一點點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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