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8號氣泡徹底撤膜了。


    這意味裏麵的實驗體死亡,這場實驗正式落下帷幕。


    得知這個消息時,才距離丁儀和墨欣桐去探看兩人不到半年的時間。


    那是一個雪天,茫茫大雪從42號氣泡的天空像鵝絨一樣落下,大地上,結冰的河上,堤岸邊的欄杆上,都是雪的痕跡。墨欣桐穿著一件藍色衣擺及大腿中部的長毛衣,脫了鞋子,隻穿白襪子,踩在足足有八厘米厚的雪層上,從她嘴巴呼出的熱氣在脫離嘴唇的一瞬間變成一條白色的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她臉蛋和皮膚都白裏透紅,專心地踩雪,雪層上印著兩條她腳丫踩過的輪廓。丁儀則坐在一張靠河岸邊的木質長椅上,安靜地看她玩雪,心裏想著給她的生日禮物。


    消息就這樣來到兩人耳邊。


    兩人隻探望過梁博和李亞一次——就是知道這個恒星上還有其他人類那次,後續就沒有再去過1298號氣泡。


    從1298號氣泡回來後,兩人時不時還會想起那裏的環境,那個處在荒蕪城市群裏,像世外桃源一般的清新的小農家地。


    也會想起那兩個已經腰背傴僂的老人,以及那頓四人晚餐。


    但不知為何,丁儀和墨欣桐就是再也提不起去探望兩人的欲望。短暫的相處,大概隻有兩三個小時後,四人告別了,就成了永別。


    兩人的話都給丁儀和墨欣桐很大的觸動。在離開1298號氣泡後,丁儀有那麽一瞬間對回到地球這件事情產生動搖。每當想到梁博對他說的話,他便陷入兩難的困境,四周都是一望無垠的地平線,他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


    他有問墨欣桐的念頭,想了解她對此的看法是什麽。


    但每次他想問出口時,總是在墨欣桐挽著他手臂,兩人慢慢漫步的時候,墨欣桐的眼睛在四處張望,貼著他的雙手緊緊把她的身體重量傾到他身上。


    丁儀既能感受到她的體重,也能感受到她雙手的溫度,更能隔著衣物感受到她胸脯的柔軟。


    他便把這個念頭擱置下來。


    好在丁儀擁有時間,無限多的時間,足夠他進行思考。


    當時間變得漫長時,學習無疑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丁儀和墨欣桐都養成了學習的習慣,一開始有些煎熬,就像喝中藥喝下去的過程,但熬過那段時間後,中藥的藥勁在體內擴散,學習便給兩人帶來無限的樂趣,堪比兩人在一起時的興奮感。


    兩人也不總是朝理科邁進,墨欣桐開始讀莎士比亞的戲劇,丁儀也開始接觸但丁的詩集。這並非指兩人隻關注西歐中世紀的文學,而是指兩人涉獵的領域在不斷變廣變寬。


    這使兩人對事物的看法越發成熟,也形成專屬於自己的獨特的看法。


    學習並沒有讓兩人覺得對方成為被書束縛的人,反而,兩人發現彼此的魅力都在提高,形成一股博學好物的氣場。


    丁儀對墨欣桐說:現在你聞起來不僅有女孩的香味,也有書的香味。


    墨欣桐反問丁儀:好聞嗎?


    丁儀自然是點頭。


    墨欣桐便把鼻子湊到丁儀的脖子,輕輕一嗅:你也很好聞。


    月份和日期已經不重要,時間本來就不存在,不過是用來記錄物體運動的一種方式,當脫離人類社會後,這種用於記錄人類社會運動的日期便可有可無。


    一開始兩人決定拋棄日期。


    墨欣桐讓伊甸園42把42號氣泡的時間停格在初夏的一天。她喜歡初夏,初夏的風,初夏的太陽,初夏的雨,都別有一番風氣。


    但每天都是幾乎同樣的光景帶來一個嚴重的問題:兩人對這個世界開始產生麻木感,就像身體最重要的一個知覺在慢慢脫離身體而去。


    期間,墨欣桐嚐試過連續十天都是白天,或者連續一周都是深夜。


    也懷念的讓天空下起一場長達半個月的暴雨。


    但無論如何,兩人都沒有一開始的喜悅感,當想不起當下的時間是什麽時候時,兩人感覺身體的知覺在陷入沉寂。


    墨欣桐想到了人類誕生之初,原始人時期,人類就開始看重時間了。


    丁儀也想到了同樣的東西。


    明確的時間或許對兩人來說是不可缺少的。


    最終兩人還是決定要回到明確時間的懷抱裏。


    恒定不變的42號氣泡內世界會剝奪了兩人對時間流逝的感知,所以,為了讓兩人對時間流逝有一個明確的印象,丁儀要求伊甸園42按照地球時安排42號氣泡裏的時間。


    伊甸園42數據庫裏有兩人離開地球那一天的時間,通過一陣數據的倒推演練,丁儀成功把氣泡裏的世界時間和遠在1300光年外的地球的時間連接上。


    他打造了一本和地球同步的日曆。這雖然以這顆恒星的周轉速度來說是不可能的,但恒星的運動並不影響氣泡內的時間。


    氣泡內的時間可以和地球時間同步。


    現在的時間是2022年12月9日。距離自由實驗開始過了半年的時間,正是深冬的光景。


    南方的冬天並不會下雪,丁儀便讓伊甸園42模擬北方的冬季。


    如今,天在下雪,這是一場既有晴陽,又有白雪的雪天。


    在日期確定下來後,丁儀把日曆打印了出來,懸掛在墨欣桐的房間的牆壁上,每天一起床,就能看到。


    無論是丁儀還是墨欣桐,每次看到這個和地球同步的日曆,總會產生一兩秒的恍惚,不是思考接下來自己要幹什麽,而是在想同樣的時間,遙遠的地球正在發生什麽。


    丁儀不知道這樣子好不好。這似乎會加深兩人對地球的眷戀,從而產生壓抑的心情;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本日曆又是兩人新一天迫切想看到的東西,給兩人歸屬的錯覺。


    兩人一天的作息也基本固定下來。


    白天都在圖書館度過,夜晚則回到墨欣桐的屋子休息。


    丁儀的行李也從宿舍搬到了墨欣桐家裏。


    墨欣桐租的房子不算大,隻有五十平米,一個客廳,一個浴室,一個廚房,一個臥室,一個書房,和一個陽台。每一個區域都給人剛好的空間感。


    以兩人現在的狀況,就算搬到這座城市最豪華的地段挑選最豪華的房子居住也不成問題。


    但丁儀和墨欣桐覺得這個小房子已經很好了。


    世俗的關於物質的欲望在慢慢淡離兩人而去。


    一起生活後,丁儀自然也和墨欣桐睡到同一張床上。發生過不少小動作,但都算矜持有度,這讓兩人在現有記憶裏,保持對對方有強烈的興趣和欲望,這種感情讓兩人更好的欣賞自己。


    但在特別的時刻,這種白天泡圖書館,晚上一起休息的作息便會被中斷。比如墨欣桐的心情突然壓抑了,這個規律便被打破,丁儀就跟她一起到這座城市的別的地方走走。


    情到深處時,兩人會抱在一起,親吻對方的嘴唇和舌頭。


    這是兩人目前的進度。兩人都滿意這個進度。


    雪花慢慢飄落,天空是白色的,地麵是白色,兩者之間幾乎看不清連接線在哪兒。


    圖書館開了暖氣,比室外要暖上許多,墨欣桐隻需要穿一件打底白衫,一件毛衣就行。


    此刻從三樓往窗外望去,映入眼簾的是白茫茫的雪,所有一切都染上了柔白的顏色。


    墨欣桐的耀黑的眼珠子也染上茫茫白點。


    “累了嗎?”


    丁儀問墨欣桐。


    圖書館此刻隻有兩人。


    三個月前,兩人便決定讓伊甸園42把大學附近百分之九十的仿生人都停止運作,用於節省能源。


    兩人如今擁有很多能源,但本性驅使兩人節約。


    當整個大學隻剩下丁儀、墨欣桐和寥寥數十個學生後,一下子空寂起來。雪天的外景下,幾乎看不到一個人。


    墨欣桐點點頭,眼睛從窗外看向坐在自己對麵的丁儀。


    此刻他在看《電磁學》。


    兩人一旦用心學某樣東西,還是能學得很好的。


    “那休息一下。”


    丁儀遞過自己的保溫杯,墨欣桐打開瓶蓋,微呷一口裏麵的熱水,身子一暖。


    丁儀站起身,伸一個懶腰。


    “丁儀,我們出去玩雪吧。”


    墨欣桐憧憬地指了指外麵的雪。


    這場雪從昨天開始下,如今已經形成十分茂盛的雪景。


    “當然可以。”


    丁儀點點頭,隨著墨欣桐的笑,臉上也洋溢出舒適的笑容。


    墨欣桐在座位上抬高手,丁儀捉住,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兩人隔著衣服撞了一下。


    墨欣桐咯咯地笑起來。


    “你怎麽好像又高了?”


    “哪有?”


    “半年前我這樣看你的,現在怎麽好像要這樣看你?”


    墨欣桐覺得自己看丁儀的視角變艱難了。


    “伊甸園42?丁儀的身高是多少。”


    “丁儀目前身高為189cm,確實高了一厘米。”


    丁儀確實在半年的時間長高了一厘米,這種細微的變化怕也隻有墨欣桐能感受出來。


    “哈謔,我就說嘛!”


    下樓梯,墨欣桐從後麵摟住丁儀的腰,怪扭著身體,頭側到一旁,從後往前頑皮地仰視丁儀。


    “十八歲的身體,自然在發育的過程中。”


    丁儀感受到墨欣桐雙手在自己腰肉上隔著衣物的撓動,舒服暢意。


    “我也發現你有發育了。”


    “哪兒?身高?我還是一米六九哩。”


    墨欣桐安靜下來,正經下樓梯。


    “你的胸大了。”


    “嘿!”


    墨欣桐拍拍丁儀,嬌憨地翻出白眼。


    兩人走出圖書館門口。


    “你從哪裏感知到的?你讓伊甸園42告訴你的?”


    “不是。每次你抱著我的手臂,我都能感覺到。”


    “那以後不抱了。”


    “少來。我不答應。”


    丁儀一把拉過停在原地假裝生氣的墨欣桐。


    雪花從天空飄落,落到兩人的臉上,墨欣桐仰起頭,一片雪花正好落到她的嘴唇上。


    丁儀雙手使力,墨欣桐貼到他身前,兩人的毛衣撞了一下,墨欣桐嘴巴嬌哼了一聲。


    “別動。”


    丁儀兩隻手捧起墨欣桐的臉頰,順著雪花覆住墨欣桐。


    雪花融化進兩人的嘴巴。


    人腦是一個奇特的器官,如今丁儀和墨欣桐大腦裏保存了九萬多段記憶。


    這些記憶的信息量龐大,但在保持隱形的時候,卻都能同時存在在大腦裏麵。


    丁儀和墨欣桐有權限獲取回這些記憶。


    但不可能讓伊甸園42一次性拿出來,因為每一段記憶的信息量不同,最短的一段記憶可能隻有一個地球日;而最長的一段記憶可能有數十年長。這都取決於兩人那場實驗的長度。而信息量的不同,對大腦的負擔也不同。


    伊甸園42通過分析,得出每一段記憶平均至少需要近一個月的時間進行消化,這樣才不會對大腦造成損傷。


    也就是說,如果丁儀和墨欣桐才現在開始,每一個月獲得一份之前實驗的記憶,那全部共九萬多段記憶都回到兩人大腦裏,需要八千多年。


    真是一個漫長的時間。


    觀察者本來不讚成兩人去解封這些隱藏起來的實驗記憶,因為這會導致兩人現階段的記憶混淆。


    最簡單的一個例子便是關於身體接觸上,如果這個試驗記憶裏你們兩人已經經曆了結婚的階段,那這些記憶回到你們現在的大腦裏麵,會與你們現在才來到接吻階段的記憶產生衝突。


    這種衝突會影響兩人的性格、心境,以及其他更多的方麵。


    所以,觀察者讓兩人打算拿回這些記憶前,三思而後行。


    如今,兩人還是隻有三段記憶,一段是琴房實驗的記憶,一段是距離窒息記憶,一段是最後一場青梅實驗的記憶。


    兩人猶豫是否接收這些本屬於自己的記憶。


    很快達成共識。


    墨欣桐的看法是接收。不管那些記憶是如何的,都是她和丁儀一起度過的真實的記憶,她相信自己在接收這些記憶後,會更加愛丁儀。


    丁儀的看法也是接收,但他比墨欣桐要冷靜,明白這需要時間。


    兩人達成協定,最先獲取回的一段記憶是兩人在地球時的從出生到十七歲的記憶。


    他們總得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知道自己曾經生活過的真實環境。


    包括兩人在沒有來到實驗時,是否已經相識……


    兩人都是江南的孩子,沒有見過雪,如今伊甸園42下起的雪讓兩人興奮不已。


    兩人在雪地上打雪仗,鼻子呼出熱氣。


    丁儀累了後,墨欣桐仍興致勃勃。


    丁儀便一邊看著她,一邊坐到長椅上休息。


    他想到了不久後便是墨欣桐的生日。真真切切的墨欣桐出生的日子。


    他得準備點什麽。


    就在這時,伊甸園42從透明的空氣中現身,一個柔光光球閃爍,傳出一個消息:


    伊甸園1298發出信道信息,梁博和李亞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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