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瑾瑜低聲道:“年深日久,小人在宮裏待慣了,離了雅樂部,也無別處可去。”


    傅靖道:“你做的詞,朕也聽見了,到底是世家公子的出身,自幼長在、習四書六禮君子之道,難道就甘心做個小小樂師?”


    章瑾瑜緩緩搖頭,帶著些宮人們慣常的卑怯姿態,卻不知為什麽讓人看了心生苦澀。


    他啞聲說:“橘生淮南則為橘,易淮北則為枳。小人早不是什麽世家公子,能留在宮中做個樂師,已是天恩浩蕩。”


    他這樣傅靖也不好再說什麽,失了興致,擺擺手就讓人下去了。他理罷政事,晚間到東宮與太子共食,卻不想又一次聽見了章瑾瑜這個名字。


    “兒臣今日始知,太常選坐部伎,無性識者退入立部伎。又選立部伎,無性識者退入雅樂部,則雅樂可知矣。”太子說,“兒臣初聞此事,覺得不成體統;然章先生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坐部於堂上坐奏,天子時時得聞,自然要選好的,這同‘學而優則仕’是一個道理。細細想來,果真如此。”


    傅靖笑道:“這麽說,太常寺辦事倒是極有眼色了?不過,這章瑾瑜既做的出那樣的曲詞,又怎會屈居雅樂部?”


    傅濯道:“兒臣聽聞,先帝時,章先生原在坐部,後自請退。他年紀大,不宜在立部,這才到了雅樂部,做個教習。”


    傅靖給兒子盛了盅湯:“淳郎喜歡這位章先生?”


    傅濯點點頭,露出些難得一見的孩子氣:“章先生人極好。”


    不願離宮,卻又自請退出坐部,怪得很,可兒子喜歡。傅靖不由得彎了眉眼,沉吟片刻:“既然太子賞識,朕便賜他個官職,日後也好在宮中行走……就賜,奉禮郎罷。”


    得了賞又做了官,旁人眼中,章瑾瑜近日正是深沐聖恩,唯他本人仍是淡淡的,連個笑模樣也沒有。難免有人背後嘀咕一句:“……出身……瞧不上咱們……”


    夜闌人靜處,章瑾瑜獨自一人緩緩走在荒涼偏僻的宮苑裏。他又見到了那個本以為一生一世都不會再見的人,雖然隻是偷偷的一瞥,但見那人眉眼帶笑,神采飛揚。他做過將軍,上過戰場,立過軍功,當然可能也受過傷;他當了皇帝,不受拘束,不會消沉,能坦蕩著應對任何風浪;他還有了個兒子,一切都那麽那麽好,是另一個人曾經多麽憧憬的模樣。


    他忽然落下淚來。


    第3章 【三】


    【三】


    事情不對勁。


    明明隻是提了個九品芝麻官而已,傅靖卻覺得這日子越過越不對勁。


    要問是哪兒不對勁,傅靖還真說不清。隻是隻是,他原以為自己不喜歡薰香的味道,可東宮書房裏新換的香料卻極合他意;他原以為自己不算挑食,可東宮近來的食單卻讓他忍不住吃了又吃;他心想這人對太子的影響也忒大了,再這麽下去可不行,待要硬起心腸、找個由頭斥責幾句,一抬頭卻見這人靜靜坐在廊下,撫著琴輕輕唱著一首民謠,熟悉的調子讓傅靖有一瞬的恍惚。


    他徑直問:“你去過平樂郡?”


    章瑾瑜答:“有位朋友是平樂郡人。”


    傅靖沒再說話,雖然這事很巧,簡直巧極了。他亦長在平樂,母親原是名教坊歌女,有了他這個父不詳的野孩子,自此淪落風塵。大多數時候,她是個人前笑人後淚的戲子,為了養活他出賣皮肉,也為了幾個錢的渡夜資摔打哭罵,他一調皮就要吃頓好打;但也有些時候,她是個還算合格的母親,會輕輕地唱隻小曲兒來哄他睡覺。他仍記得她柔軟溫熱的手指,記得那些劣等脂粉頭油混雜的濃烈香氣,記得她用不再年輕的歌喉唱著溫柔的歌……


    後來她死了,臨死前緊緊抓著他的手,顛三倒四地說些話,教他不要去找他的生身父親——她甚至不肯告訴他那人是誰。她說:“他不認你怎麽辦?他那裏的人要你死怎麽辦?”


    登基後他沒有追封她,也沒有將她遷來皇陵,隻是將她的墳修了又修。不是畏世人言,不是畏文臣諫,隻是覺得她那樣一個人,一定耐不住循規蹈矩的日子,被他死鬼老爹嚇壞了可怎麽辦?


    他想,她一定從沒愛過他那皇帝爹,愛他年輕時的俊俏或腰間鼓鼓荷包倒有可能。他自己好像也沒愛過什麽人——兒子不算。他爹倒是愛過,隻是當時人不如權,愣是把自個兒折騰成了個孤家寡人。愛——他直覺這不是個好玩意兒。但是,疼兒子不算!


    盛夏將至,他決定帶兒子去行宮避暑。


    皇帝帶太子明目張膽出去躲懶,順便惠及三品以上京官家眷,沒人吱聲。在天子近衛護送下,大延最尊貴的帝王和儲君早早便帶著心腹輕裝騎馬先行,將一幫包袱款款的皇族宗親並臣子家眷都遠遠甩在了後頭。


    到得行宮已是正午時分,恰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候。太子人小,捧著烏梅飲小口地啜,傅靖倒沒顧慮,一口氣喝了大半壺冰湃的涼茶,把那股沁涼一股腦兒地咽下去、連天靈蓋兒都一個激靈爽透了,這才覺得緩過來。腹中有些飢餓,他隨手從行宮備的點心果盤裏拈了個什麽,就要往嘴裏送。


    卻不知為什麽,原本垂首立在太子身後的章瑾瑜忽然臉色大變,一個箭步衝上前去——連親衛的劍也不及他那麽快,劍尖抵住他喉嚨時,他的手已經搶先將皇帝送到嘴邊的吃食攔了下來。


    傅靖:“……?”


    太子更是驚得站了起來:“父皇?”


    眾目睽睽之下,章瑾瑜的狼狽無所遁形。他隻是捏緊了從皇帝口邊奪下來的東西,好半天才艱難道:“皇上吃不得榛子,微臣一時心急,冒犯了天顏,罪該萬死……”


    “榛子?”傅靖輕輕吐了口氣,詢問地看眼心腹,連德福公公在內,左右俱是搖頭。


    他這才將視線轉向章瑾瑜:“朕自己都不知道朕吃不得榛子,奉禮郎是如何知道的?”


    第4章 【四】


    【四】


    自打他知道了這個人,怪事愈發多了——不論怎樣詢問,章瑾瑜就像個鋸嘴葫蘆似的,悶著頭一個字也答不出。


    而更奇怪的是,明明知道事出有因,傅靖這次卻不想追究到底。他最後隻是道:“章愛卿雖有失儀之處,也是為朕擔憂、一時情急,朕不怪責你。”


    章瑾瑜謝了恩,正要退下,又被傅靖叫住:“你來為朕彈會兒曲子。”


    章瑾瑜問:“不知聖上想聽什麽?”


    傅靖原想說隨意就好,看著青年重又藏到額發下去的臉,忽然起了兩分作怪的心:“就聽《七德》曲,你不是作了詞麽?”


    ——他才不是故意要聽人誇他呢,嗯。


    午膳很快擺了上來,傅靖與太子進食的時候,章瑾瑜便踞坐在旁撫琴低歌,字字句句歌陳王業。傅靖被人當麵誇一通,隻覺得滿足又開心,伸手逗逗兒子,不經意間笑著向章瑾瑜投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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