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群人的威脅和叫囂聲中逃跑。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隻是沿著黑色卵石的街道向前衝。我跑過租戶區和角落的商鋪,經過兩個踩高蹺的煉金苦工,和一個彈簧商人。


    我全速通過樓梯和轉角。我飛奔越過一座小橋,腳下的鞋跟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這時我在街邊攤販旁聞到了一股半熟悉的氣味。我藏在一個無人的攤床後麵,深吸一口。


    這股味道牽引著一大段記憶從混沌之海中像是氣泡一般上浮,冒出水麵。


    在腦海中的遙遠角落,我記得這股味——我記得自己來過這裏……和媽媽一起。她會給我兩枚銅圈,讓我去找買粥的嬸嬸,然後我會帶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回家。


    家。想到這裏我的雙眼開始盈溢。家,在那裏我可以躲藏,可以休息,可以安心。


    家就在不遠處!


    這一次,我帶著決心奔跑。沿著岩壁爬上三段石階,經過破舊的溫室,然後貼著工坊林,經過兩條街。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站在了曾經的家門口。


    一座焦黑的殘骸,早已被人遺棄。


    我的頭腦試圖處理這一切。這裏曾是我的家(不對,不是)。我和媽媽和哥哥一起住在這裏(不對,沒有)。她把牆刷成了黃色,說這是流動的陽光(我從沒來過)。


    我小心地沿著彎曲的樓梯向上走,無數次暴風雨已經浸透的木板。樓梯扶手的觸感很熟悉(陌生)。


    我推開殘破的門,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回憶中快樂明媚的微笑與現實中過火的殘骸對撞到一起。我的兩張臉上都留下淚水。這裏曾發生過可怕的事,而我卻想不起來。


    通往裏屋的門早已脫軸倒下,屋頂也已塌陷,但我的眼睛被吸引到左側的角落,那曾是我睡覺的地方——一張被煙熏黑的小床擺在那。我走近了一些,終於,我看到了床邊牆上刻著的名字:


    “帕洛。”


    是我。我是哈德裏——不對,我是帕洛。


    被稱為腦袋的地方泛起一潮又一潮的陣痛,我捂著頭竭盡全力試圖理清這一切。


    這兩個都是曾經的我,但曾經在這裏生活的那個我,是帕洛。哈德裏的母親因難產而死,但帕洛是被媽媽養大的。


    究竟發生了什麽?一場事故?一場襲擊?媽媽惹了不該惹的底城黑幫?還是……還是我不小心惹了禍?


    媽媽的桌子已經被雨水泡爛了,但朽木之中有一樣反光的東西。她的手持小鏡子。鏡麵碎裂了,可能是失火的時候被燒的。我把鏡子撿起來。


    當我還是哈德裏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看自己被那個纏繃帶的人變成了什麽樣,但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我已經變得如此不同,我必須看看自己。


    我照鏡子。


    鏡子裏的是噩夢。


    一個遍體鱗傷、雙目失明的人站在那裏,兩條小臂纏繞著、穿插著發綠光的管線。一條惡心的寄生蟲掛在他後背上,兩隻枯瘦的手繞住他的脖子,如同注射器針頭般的長牙還露在外麵。它幹枯的雙腿無力地下垂。一雙充血的大眼睛從那個人的肩膀後麵偷瞄,眼前的恐怖景象讓它瞪大雙眼。


    我感到一陣惡心。


    我放下了鏡子,兩隻最大的手想把寄生蟲扯下來。


    我可怕至極。(我現在聰明了!)我隻是一個失敗的實驗產物。(我變得更優秀了!)永遠都不可能有人愛我。(我愛這個新的我!)我將永遠孤獨。(我不想孤獨!)


    孤獨。我太孤獨了。


    兩輩子的苦澀孤獨向我襲來,我仰起頭對天嗥叫,細細聽起隱約像是狼嚎叫的聲音。


    這不是人能忍受的感覺。沒人能感覺得到。


    我叫出雙份的失落,共同的失落。我叫出對自己的同情,彼此深切的失落。


    在祖安上空,我聽到了其他嗥叫聲——來自動物、人類、還有半人半獸的生物。說起來很矛盾,但這一刻,他們在共同宣告他們的孤獨。


    我雙膝跪地,雙腳無力地掃在身後的地板上。


    我會活下去。不以帕洛或者哈德裏的身份。不以破壞者或思考者的身份。我同時身為他們兩個,或者他們四個,或許還有更多的人。


    這樣的我更優秀。


    我從牆上撕下一條燒毀一半的窗簾,披在肩上,小心不遮住視線。


    我的回憶太奇怪了,太複雜了,太令人困惑了。我不能留在這裏。我走到門外,走下台階,心裏想著像我這樣的怪物能到哪去。


    “哢噠。”身形在這一刻猛然滯住,因為我又聽到了,那奇怪的、令人熟悉的齒輪轉動聲。


    “雖然遭遇了,或者應該說是恰恰因為經曆了意外的、爆炸性的複雜事件,第一階段宿主實驗終於完成了。”那個惡魔一樣的瘦高男人又出現了。


    “哢噠。”我分不清,這個聲音到底是來自於我,還是來自於他。


    我僵住了。囚禁我的人就站在房子門前的狹窄街道上,一支氣動麻醉槍瞄著我。他皮帶上的藥瓶碰撞著發出惡毒的響動,裏麵裝著未知的液體(燒灼感!),他身後的背包可能還準備了更多可怕的物件。


    他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能感受到胸膛裏怒火洶湧,我的兩顆心髒敲打著彼此,中間隻隔著幾根肋骨。我本能地向他邁進一步。


    “別想太多!”他發出警告,同時不屑地把麻醉槍瞄向一旁,扣動扳機,插中一隻巨大的鉻綠色甲蟲。


    我驚恐地看到,麻醉鏢裏的液體注入甲蟲的身體,幾乎立刻就把它溶解了,它發出的叫聲在我四隻耳朵裏響亮異常。


    他的槍已經重新裝好了彈藥,再次瞄準了我。我舉起了兩隻手。


    “哢噠。”齒輪嵌合的聲音在附近響起,這次我聽清楚了,好像是我身上發出來的,我身上有什麽東西。


    “接下來的問題請思考者個體回答。需要立刻作答,否則我將施加激勵性壓力。”


    “什麽?”


    “安靜。第一個問題:你的全名是什麽?”


    麻醉槍絲毫沒有動搖,他細長、肮髒的手指懸停在錄音設備的按鈕上。


    “哈德裏?斯比爾韋澤”我環顧四周尋找出路。躲藏的地方。任何機會。


    “很好。下一個問題。你父親的名字是什麽?”


    我父親?我不知道我——等等,不對,我的確有父親。我在他病情加重的時候照顧過他。他名叫……他名叫……


    “抓緊時間。回答問題!”纏著繃帶的人用命令的口吻說。


    “阿爾馮!阿爾馮?斯比爾韋澤!”我說話的口吻不知為何顯得很放鬆。很絕望。


    “哼。再快點。你住在哪?你從事什麽職業?我們在學院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說我叫什麽?”


    “這!我住在這——不對,等等。我……我不住……四五幺!汙水坑巷四五幺房間!職業?我……我是賭場打手?我記不……記不清了。太久以前了!”我在流汗,無奈地搖搖頭。全亂套了。


    哢噠


    “悲哀。太浪費了。退化成了某種不可分的人格,汙染了原始心智的純粹。不適合進行進一步探索。”他喃喃自語,然後扭轉腳跟,打算走開。


    我感到兩張臉上表情扭曲,都戴上了純粹狂怒的麵具。


    他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用煉金火焰點了我的房子——我還記得那天的大火。他利用了我尋找解藥的希望。


    現在,他要付出代價!


    我距離他四步遠。現在隻剩兩步。他突然原地轉身,朝我腳下扔了一瓶藥。我勉強又邁出一步,隨後發現我的靴子被牢牢粘在地麵。我隻差兩個指節的長度就能抓到他,結果卻隻是抓了個空。


    “思考者思考到頭了吧,”他說,“我真的是太樂觀了。我能感知到還有更強更深層次的畸變生物躲藏在這城市。以後肯定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後退一大步,轉身沿著一條小道走去。那條路是利文狹巷——我記得很清楚。


    他從視線消失的同時,我立刻彎腰解開鞋帶,把靴子撐到能掏出腳的程度。我奮力一躍,赤腳追在他身後,進入了狹巷。


    巷子裏很黑,但我的聽覺已經變敏銳了。我能聽到他在第一個拐角的盡頭,依然念叨著實驗對象和來源。


    這裏臭氣熏天,我盡量不去想腳下踩到了什麽,小心躲開窄溝和住戶門口的木板。當我來到拐角處,他已經走到下一段巷子的中間,在昏暗的燈光和煙霧中依稀可見。我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截斷掉的管子當作武器,站直身體的同時感到一股熱血上頭。


    他不見了。


    不可能!


    我向前大步慢跑,檢查沿路的門。空氣混濁,我想用肩上的窗簾掩蓋我的咳嗽,但我隻能捂住一張嘴。我有點頭暈,轉身望向身後。迷霧籠罩——不知哪來的霧。


    他正在放出某種毒氣!我把窗簾纏在一張嘴前,把另一張嘴埋在肩膀上,試圖盡可能減少呼吸。這是陷阱。


    我試圖走回家的方向——但剛剛的那個轉角似乎變得遙遠了許多。我一定要回去。我開始奔跑,但一扇門突然打開了——紅色的,金屬的,還帶著尖刺,直接打在我臉上。


    我摔倒了。


    我的手腳,感覺全都變得異常沉重。異常沉重。我覺得我自身的重量要把我的脊柱壓斷了,但現在就連呼吸都很難。


    我要死了。


    那個纏著繃帶的人低頭看著我。我的兩張臉上留著眼淚,仰視這個即將殺死我的人,然後我想起來了。


    “辛吉德。你說你是辛——辛吉德教授。”


    我的聲音失去了協調,在我臨終的時刻,我又成為孤獨的一人。


    撕心裂肺的孤獨。


    辛吉德上前,用手術刀打開了我插滿了各種金屬管道的胸膛,在裏麵一堆說不清是髒器還是別的什麽裏瘋狂地摸索,試圖翻找什麽。


    找解藥?找良心?


    原來是他的錄音裝置。


    “哢噠。”熟悉的聲音響起,這次與以往不同,更有力,也更清晰,原來一直聽到的動靜是他手裏抓著的這個小玩意。


    他將那個機械齒輪外露的東西抓在手裏,附下身觀察我。


    “哦,幹得好,四號思考者。這意味著你……沒錯……你比二號思考者回答出的問題還多!你幫大忙了。”


    他關閉了錄音裝置。


    “哢噠。”


    那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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