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昭蓉醒過來時, 已躺在了自己的凰嚻宮中。


    她緩緩支起身坐了起來, 身旁的窗欞柔柔軟軟落入了一縷陽光, 灑落在她的手背上。抬抬起手,上麵受傷的地方已經愈合,裏麵受損的靈脈似乎也已被修複了。


    窗外傳來“咯咯”一聲輕響,一隻黑母雞一下子躍到了窗欞上, 肥碩的身子擋住了大半陽光。它目光十分高傲的瞧了九昭蓉一眼,然後幻化成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坐在窗欞上,晃動著雙腳對著九昭蓉嘲諷:“你可算醒了,受了這麽點傷就睡那麽久,我還要和主人陪你在這破院子裏呆多久啊。”


    她微微蹙著眉,從床上站了起來, 走到窗欞旁, 看見院中蕭玄珩正盤坐調息著,他在凰嚻宮外設下了結界,專門用來保護九昭蓉這段時間養傷。


    她有些意外,因為戒鍾離不在九玄山四年, 凰嚻宮的院子早已雜草叢生,但此時卻已煥然一新,有新的靈植種在院中, 還多了許多花花草草。


    玄凰十分得意的哼唧一聲:“怎麽樣?是不是覺得很驚喜?我可是花了十幾天時間幫你收拾了院子。要不是主人非要在這裏看護你,我才不要呆在這麽破破爛爛的地方呢。”


    它從窗上跳了下去, 飛奔到蕭玄珩的身邊:“主人主人, 九昭蓉醒了。”


    蕭玄珩聽到玄凰的聲音, 緩緩睜開了眼睛,轉過身來。有陽光從他身後照射而來,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肩線。看到九昭蓉終於蘇醒,蕭玄珩臉上揚起了一個笑容,溫和而俊朗:“你醒了。”


    九昭蓉推開門走至了院中,她與蕭玄珩就隔著一道石階:“戒鍾離他……”


    “九玄山沒有抓到他,你在黃泉襄漠受了重傷,明海仙君將你帶回醫治。”蕭玄珩說著,朝她伸出手,“將手給我,我看看你的傷勢。”


    玄凰在邊上鼓起了臉:“看什麽看,你輸了那麽多真氣給她,沒好才奇怪呢。”


    蕭玄珩輸了真氣給她?真氣是修仙者體內已將靈力轉為修為的天元之氣,輸送真氣其實就等同於給予修為一般,蕭玄珩輸送真氣給她,自己便會損耗修為,若是十分嚴重,也會影響境階。


    九昭蓉哪裏知道自己隻是昏睡了一陣便欠了蕭玄珩這樣大的一個人情,心下頓時有些尷尬。她尚未開口,蕭玄珩卻打斷了玄凰的話:“不過是些許化解靈藥的真氣罷了。你能蘇醒,是多虧了秋葉派秦道友給你送來的‘天罡地元丹’,天罡地元丹修複了你損傷的靈脈。”


    這愚蠢的主人啊!!!話說這麽明白還怎麽讓她欠人情啊,不欠人情以後還怎麽得好處啊!蠢貨!傻缺!玄凰在邊上仰頭捶地。


    “秦道友?”九昭蓉微微一怔。


    “便是秋葉派掌門之女,秦茹雪。”蕭玄珩說著,臉上露出惋惜之色,“安靖山一戰,秋葉派幾乎全軍覆沒,掌門仙尊秦芹為阻魔尊繼續收割其他修士性命,以自身血骨啟動了本命法器擎天杖,重傷了魔尊後,便隕落了。剩餘秋葉派弟子隻餘幾十人,暫且被安置在九玄山,以防魔修再襲。”


    其實若以魔尊從前的實力,便是三四名大乘期仙尊也不懼怕,隻不過現在他重塑了肉身,這肉身與他並不完全契合,所以實力大減了。


    不過秋葉派掌門秦芹隕落,卻是意料之外。


    說到此處,蕭玄珩又想起了之前戒鍾離身上纏繞的魔氣,他微微側了一下頭,看向九昭蓉:“戒鍾離身有魔蓮,以你之力,恐是無法護住他的。”


    九昭蓉猛地抬起頭:“你如何知曉?”


    “執法堂已向各個門派公布戒鍾離身藏魔蓮一事,其中昆侖之虛的祁連院派出了數百位金丹期修士,他們在修仙界布下天羅地網,想要在戒鍾離實力尚未強大至危及蒼生前將他抓回。”蕭玄珩其實已親眼看見戒鍾離身上的魔氣,他雖想替他隱瞞,但執法堂在得知兩名派遣出去的金丹護法都被戒鍾離所殺,便當即將他身有魔蓮之事公布天下人所知。


    現如今戒鍾離已遭天下各個名門仙派通緝,他亦不知去向,九昭蓉便是有三頭六臂,也很難再護住他。


    九昭蓉一下子怔住,她立在原地,看著凰嚻宮的屋簷上不斷飄落的葉子,它們是枯黃的,卻有著陽光的金色,就這樣一片一片落下來,墜在地麵。


    戒鍾離身有魔蓮之事被公布,便代表從此以後……天下將與他為敵。


    “哼。”玄凰見九昭蓉怔在原地,便嘲諷般的勸誡,“就以你這點金丹期的力量,別說救你那身有魔蓮的徒弟了,便是攔下祁連院仙門派出的金丹期修士都難。我勸你啊,別做什麽傻事,你的徒弟肯定已經沒救了。我今早出來,看到九玄山執法堂也在召集修士捉拿戒鍾離,嘖嘖,他們真的是布下了天羅地網。”


    九昭蓉一言不發,就這麽站著。


    玄凰覺得恨鐵不成鋼:“喂,臭女人,我告訴你,我可是為你好才跟你說這些話的。你知不知道那個叫魔蓮的東西,一旦植入魂魄就再也無法拔除,你那徒弟哪怕這一世死了,那魔蓮還會跟著他,他輪回重生,生生世世就隻有一個結局,那就是入魔。”


    “玄凰。”蕭玄珩抬手阻止,他在玄凰腦袋上一拍,它立刻變回了黑母雞模樣,站在地上“咯咯咯咯”,似乎還想勸誡九昭蓉。


    其實不止是玄凰,執法堂七這長老公布戒鍾離身有魔蓮之事,也是想要讓九昭蓉徹底死心,無法再庇護他,以此保全九昭蓉……還有明海仙君,自黃泉歸來,他並未將九昭蓉違抗執法堂命令之事交代出來,是希望九昭蓉能夠從此以後安心留在九玄山修煉……


    她有眾人護她,助她……而戒鍾離,卻沒有任何人站在他的身邊……


    袖下的手緩緩握緊,九昭蓉看向凰嚻宮已大變模樣的院子,所有從前戒鍾離所種的靈植都已被移除替換,但惟獨那一株養顏果,還在角落靜悄悄的生長。


    她不能舍棄他。


    因在那七世之中,他也未曾舍棄自己。


    而九玄山……她抬起頭來,看著遠處雲海跌宕……七這長老想讓她清醒,師兄冠山海護她幫她,玄凰好心勸誡,蕭玄珩救她性命……她知道,他們真心待她,即便是選擇淬滅戒鍾離,也隻因他身有魔蓮。


    世間本無對錯,隻是眾人選擇站在陽光所能照射之處,而那些被黑暗吞沒之人,注定會遭受痛苦和折磨。


    九昭蓉不願背叛師門,更不願叛出九玄山,但她又該如何選擇?像眾人一樣站在陽光下,看著戒鍾離從此煙消雲散嗎?


    邁開腳步,她從石階上緩緩下來,站在了凰嚻宮的院中,陽光毫不吝嗇,也同樣灑落在她身上,溫暖的,舒適的,她抬起手,指甲上反射著光,絢爛奪目。


    其實她一直身在光芒之中,隻是從未察覺。


    她成長至今,有多少人庇護著她,相助著她,如若不是他們,她根本無法走到今天這一步。若她今時今日叛出九玄山,她就是不仁不義;但若她舍棄戒鍾離任由他灰飛煙滅,她就是忘恩負義……


    九昭蓉緩緩轉過身,望著身後的蕭玄珩,青絲長發隨風而動,眼眸水光瀲灩:“蕭玄珩,若有一日天下讓你抉擇,負一人,抑或負蒼生,你會如何選擇?”


    蕭玄珩負手而立,他看著麵前的九昭蓉,在沉默了不知道多久之後,才緩緩開了口:“我會與天抗爭,不負此人,亦不負蒼生。”


    九昭蓉淡淡一笑:“好。”


    不負此人,不負蒼生。


    那一日後,九昭蓉親自上了九尊仙君的太虛殿。九尊仙君自安靖山一役後,便返回太虛殿閉關調息,他為了將魔尊重傷,亦耗了不少修為。


    九昭蓉來到太虛殿,這裏是她從前經常嬉戲打鬧的地方。每當父親閉關,她就會吵鬧不止,想要見九尊仙君。滿汝雨無法,便隻能帶她來這裏,讓她坐在白玉扶欄上,望著遠處翻滾的雲層:“蓉蓉,你看,等那邊那片雲變成一條龍的形狀,太虛殿的門就會打開,師父就會出來了。”


    那時她天真的相信了,便一直騎在扶欄上等,眼巴巴的望著太虛殿關閉著的門。


    而今日,她重登太虛殿,卻跪在了那白玉扶欄前的石階下,朝著殿門方向深深磕下了頭。


    七這長老知道她要為那戒鍾離離開九玄山,氣得一口老血差點嘔出!幾乎是在她前腳剛到太虛殿,後腳他就匆匆趕來,直接將她攔下:“昭蓉,你為何還要執迷不悟,那戒鍾離身有魔蓮,終有一日他會毀滅蒼生,不是這一世,便是下一世,你若護他,蒼生何辜!”


    “長老,我知這天下間那些魔蓮擁有者,大多數會走上入魔這一條道,他們會危害蒼生,危害天下,但是難道就不能有一人,能夠擺脫魔蓮命運束縛,也能走屬於他自己的天道,攀登屬於他的天階?”九昭蓉仰起頭,她目光望向七這長老。


    七這長老皺下眉頭,狠狠拂袖:“聞所未聞!每一位魔蓮擁有者,不是成為魔尊毀天滅地,就是攪得天下大亂生靈塗炭,這是早已注定的事!”


    “是誰早已注定?若天地間所有事情都已注定,那為何我們還要如此竭盡全力的修煉,為何要攀上那根本不知道會有什麽東西的天階?”九昭蓉目光堅定,“長老,今日我跪在此地,便是想向天爭一爭,想向天搏一搏,哪怕結局會是粉身碎骨,至少我已竭盡所能!”


    她曾為了驕傲和尊嚴而活著,她曾為了榮耀和光輝而幹盡惡事,她曾向命運妥協活得小心翼翼,她曾為苟且偷生而傷痕累累……她的命運仿佛已被畫在地麵,她必須沿著這條路走,直到迎接她的終點。


    但那終點真的就僅限於此嗎?


    不,那終點,絕不會僅僅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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